夜来山谷里的风,冷彻骨,寒彻心。二人哑然相对,其情更冷。
楚岫连头也不曾抬,但忽然说道:“下来罢。”
树稍悄没声息了一阵,终于飘下来一条人影,是秋林,笑嘻嘻道:“奴婢给楚大人请安。”
楚岫并无官职,秋林一向随着柳欢宴沿习称呼,楚岫从来也不计较一个称呼,此刻听得刺耳,淡淡道:“你我都是人的奴才。秋公公,你这事儿办得真好。”
秋林道:“奴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楚岫冷笑道,“我早就知道西昌有人和你暗中联系,你说她逼你办事,这都是个借口。”
秋林道:“奴婢既与西昌接触,楚大人知,柳大人也知。”
楚岫承认。
“三千兵士若在西谷,则是柳大人故意放水,三千兵士若已不在西谷,那么柳大人他的立场就很明显了。”
楚岫默然。
秋林微笑道:“事实上西谷人还在,但是也无人前来攻打。这只是缘于中途先行发生了一场恶战。定王殿下临死之前听见兵戈,只怕也不仅仅是幻觉,而是在另一个地方真实发生的吧?”
楚岫仍然没有否认。
“这里情形如此紧急,而定王依旧不曾转移,那是柳大人兵行险着一步棋,他既想破坏西昌攻杀的计划,又想继续模糊西昌视线,那就只有一个选择,定王不可走,柳大人将定王殿下的安危,最后是寄予于楚大人。”
说倒底,云罗和柳欢宴之间的较量,秋林和楚岫都在其中起作用,可是最重要的是楚岫,他输了这步棋。听到这里,连云罗也微微变了面色。
秋林看着楚岫,笑嘻嘻地耸了耸肩,摊开两手。楚岫废然长叹:“我无话可说,只有以死谢罪。”
云罗大惊,唤道:“楚相公!”
她突然身子剧烈摇晃了一下,面色变得惨白无一丝人气。楚岫向前踏了一步,但又犹豫着不肯向前,云罗向他伸出手,楚岫还在犹豫,却见她慢慢地倒了下去,忙抢上前把她扶住,道:“你怎么了?”
短短的时间内,她眼内神采全无,身躯微微打颤,额上尽是冷汗,楚岫抱住了她,她一手抓着楚岫的衣襟,满脸是痛楚的神色,可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楚岫见她这情形,实在不似假装,不禁将先前的不满抛开,连声问:“你怎样?云罗,你怎样?”
她的名字出口,是这样自然,毫无阻滞,叫出来以后,反而一呆,云罗也听见了,惨白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轻声道:“……楚岫。”身子又是一阵抽搐,抓着他的手无力垂下,楚岫抓住她的手,按住脉搏,只觉得弱之又弱,仿佛随时理将中断一般,他又翻了翻她眼皮,眼下隐隐匿着青色。
“云罗。”
心中往下沉,这种情形,非是急病,很象是中了毒。
抱起云罗,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猛听得似有动静,这半夜三更,深山之中哪得来人,楚岫本能的欲想躲避,倏然之间,远处流星三箭,快若逝风,直直向他奔来。来人箭势太过猛烈,楚岫虽然不惧,却怕伤害了怀中抱着的云罗,未曾出手,只是左右躲闪,三箭一过,又是三箭,这一次力量更大。楚岫豁然明白,这箭目的不在于射他,而在于留他。
但是已经来不及,一道青影当空扑至,随即又是数条,将他团团围困在其间。
楚岫多年影卫,轻身功夫自然绝妙,可是一来失了先机,二来这些赶来的人里面,竟无一个是弱手,他出其不意,被拦在当中。
见面前一人青衫飘飘,头上戴一小帽,赫然是个年纪轻轻的青衣太监,另外数人虽是夜行打扮,看其气质,只怕也都不是江湖中人。
楚岫心念转时,回头寻找秋林,哪里还有他的踪迹?这些人从一开始是冲着楚岫而来,那家伙见机极快,竟已经先躲掉了。
来人把他团团围住,却并不动手,似是等待什么,只是眼光都若有意若无意朝云罗而去,神色个个古怪。楚岫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谷口现出两个人来,骑着马,但马足上裹了丝棉,是以一路行来几无声息,连楚岫都未发现,还是先听到了其他动静。
在前面的是皇帝,他这会整张脸都是黑的,目中在喷火。
跟在后面的,还是那个轻袍缓带的柳欢宴,神情间似笑非笑,目中却带着冷嘲。
他们俩人的目光,同样也停在楚岫,以及他抱着的人上面。
但云罗却似早已失了神智,这期间一动不动,仍由楚岫抱着,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直到这个时刻,楚岫也还握着她的手,而她另一只手,还搭在楚岫肩上。
皇帝的黑脸微微一抬,视线终于从云罗转至楚岫,一字一顿:“朕只道铁面将军是个如何顶天立地之人,却原来,是这么一个无耻之尤?”
楚岫讶然的“啊”了一声,满面糊涂:铁面将军?他几时成了铁面将军?但柳欢宴始终是带着那种明显的冷嘲,旁观好戏。
皇帝一声怒喝:“小林子,把这浪人给朕拿下!”
那青衣太监不过二十上下,正是临止的亲传弟子,方才一连数箭,心中对楚岫的本事略微有数,听得这道命令,也只得硬着头皮上,身化青烟,一面却叫道:“大伙儿合力上啊!”
山头上陆续出现无数兵马,铁枪林立,弓箭上弦,几名大内侍卫与小林子一同揉身扑上,当地卷起强烈的气旋。
楚岫身形轻掠,在那气旋里来回躲闪,心中只打不定主意:他抱住了云罗,皇帝亲眼所见,这误会简直讲不清,但若把云罗送还回去,皇帝就会发现她身中剧毒,这种情形是不得已发生的。
关键是,为什么他会和云罗认识?他是从哪里来,之前与云罗可有往来?这样蛛丝马迹地搜起来,到时候非但云罗脱不了嫌疑,就连柳欢宴也要卷了进去。
可是他现在该怎么做?难道就带着云罗逃走?这事不难,他想不难,问题是,逃了以后,云罗以后再无生路。
惊涛骇浪之中,楚岫犹有余暇转目而望,皇帝越加愤怒,大声道:“杀了他!快给朕杀了他!”
他的袖子募然有些微牵扯,云罗微微睁眼,吐气幽微:“逃。”
楚岫一惊,心中更乱,云罗眼中露出明明白白的求恳,道:“逃。”
除了求恳,还有着分明的惧怕,楚岫猛然记起她曾经的遭遇,心中立时下了决心,左手探出,直取最前面一人的下颔,把那人逼开一步,包围圈出现一道空隙,他的人立时挣脱牢笼向外飞出。
皇帝脸色难看已极,宫中五六个最高身手之人,也困不住这个突如其来之人,这人实在太过可怕!
他手上马鞭高高扬起,只要他狠狠一鞭挥下,山头上千万枝利矢齐发,楚岫武功再高,轻功再好,也难以脱身。
只是这枝鞭儿,有千钧之重,皇帝右手颤抖着,怎么也落不下去。
短暂的犹豫,已给予楚岫足够的时间,白色身形迅疾似流星,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皇帝终于“咄”的一声,废然地、愤恨地掷出那条鞭子。
鞭梢上,手心里,早已满是冷汗。
他浑身如脱力,将脸放在手心里,半晌,有气没力地传命:“漫山搜寻,营救娘娘。谁能救回娘娘,杀死那浪人,黄金一万两,连升三级!”
小林子等人追了一阵,无功而返。皇帝怒道:“你们简直一帮废物!”
小林子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皇帝放眼四顾,募然想起什么,怒道:“秋林呢?为什么这几天都不见这奴才!”
小林子道:“皇上,秋林这几天都为娘娘在办事,就是、就是寻找这个铁面将军的下落……”
此事皇帝原也得到风声,但是小林子这会子说起来,更如火上浇油,咆哮道:“那么这个奴才现在人呢?!她、她……他主子受人所制,这奴才死了?!“
小林子本就怕他,对着这样咆哮如雷的皇帝,更是冷汗如雨,跪地不敢多说一个字。
柳欢宴早就暗暗心惊,皇帝全副注意力都在云罗和楚岫,但是他最关心的人绝不是这两个人。
最关心的是穆澈,明知道这出场做得太险,然而这几天他都被皇帝死死的拖住,皇帝对他的疑心,已经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两人之间的假和真对,勾心斗角,这几天一直都持续不断,他甚至无法将危险的讯息完整的传递给穆澈。但是只要有楚岫在,他有把握,穆澈不会遭到任何危险。
可是,为了唱足这场戏,这次连楚岫也在他的算计之中,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明明白白告诉楚岫的。
他最怕的是,楚岫对云罗的信任终于超过了自己,以至于他盘算好的每一个关节,出了些微偏差。
而这些微偏差,足以致人死命。
他急忙忙打量着这山谷间被月光照得雪白的方寸之心,一颗心,越来越沉。
不见定王。
也不见秋林。
是秋林带走了穆澈?
还是穆澈已然遭遇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