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宫里有多少块地砖。
但我知道一块地砖有一点五步,因为我往后退了一点五步,就是一整块地砖。
我还没有问出“你为什么要摸地上的地砖”,平贵人就用她幽怨又悠远的目光凝视着我,惨淡的看着我:“你知道宫里的夜,有多冷,多长,多寂寞吗?”
她一直直勾勾的盯着我看,看的我觉得不回答她的话也不太妥当,只能又迟疑又狐疑的开口:“我……不知道啊……”
“是吗?”她长叹一声:“你这种宠妃,当然不会懂。”
“宠妃……吗?”我的音调变得都有点儿奇怪了:“宫内雨露均沾,不存在宠妃这一说吧。”
“身在此山中,当然云深不知处。你日日陪伴与君王身侧,春从春游夜专夜,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没有枕边人的苦楚。”
“我哪有日日陪伴,宫里向来是轮值的。”
“可轮到了妃位的一日,不都是你么?”
“前段时日只有我与如妃两位妃位,如妃又因为荣嫔之事日日食不下咽的,皇上自然只召幸我了。”
“那这几日呢,不也有你?慧妃愉妃不都被你比了下去?”
“那也是轮着我了呀。”
“养心殿侍驾可只有你去。”
“皇上新得一副字画,赶巧慧妃在庄贵人处不得空,愉嫔又不大识的汉文,我这才去的。”
“那你就是承认你进来专宠了?”平贵人拿扇子一指我,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拿禅杖指白娘子的法海。
面对法海,我这个蛇精只能伸手投降:“好,我承认我是宠妃,可那与你摸砖头又有什么关系?”
我这么一问不要紧。
话音一落,天地都仿佛变色了。
她叹一口气,幽幽的转过身,地上落雪未化,旁边树木枯枝烦扰,天空冷云如织。
她站在紫禁城寂静的风里,像一朵开错了季节的茉莉,只有苍白的白,暗淡的香。
我的目光很难从她的身上转开,她的哀愁、她的孤独,仿佛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注入了我的心里。
我见她缓缓的转过头,对我开口道:“我已经失宠了,你知道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悲凉。
很沧桑。
像是一条蜿蜒而流淌不出去的河。
而我作为一壶庸俗的死水,忍不住问她:“可你不是压根儿就没得宠过吗?”
我看见她明显楞了一下:“我那是有意避宠。”
“那你不是避的挺成功的么,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现在你都是妃了,我都还是个贵人。”
“你避宠,当然就不会晋位了。”
“皇上偶尔才翻我的牌子,就算翻了,也不会来看我。”
“可你不是不想让皇上来看你么?”
“你不觉得我凄凉难耐。”
“我觉得你是心想事成。”
简单的交谈之后,我见她身后的云絮散了,气氛又回到了这个人来人往的钟粹宫。我看见一个不懂事的小太监拿着扫帚走过来说:“小主劳烦让一下,我扫扫这儿的雪。”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很生气,但也似乎不打算跟我计较,然后一字一顿的对我讲:“一个女人,一个二十岁的女人,膝下无子嗣,身旁无夫君,我夜里除了数冰冷的墙砖,还能做什么?”
“第一,紫禁城冬日里有碳敬,不冷。”
“我心里冷。”
“第二,钟粹宫每天晚上有和嫔的舞会;延禧宫有牌局;景仁宫愉妃在拼酒;慧嫔在永寿宫下棋,宫里人从来都热闹,怎么心里会冷?”
“我没有知己。”
“祥贵人听了这话会伤心的。”
“哎呀!”她急得一跺脚,我很少看见她这么着急的样子:“夜晚凄苦难耐,没有男人的女人怎么叫女人?”
“可你不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没行过周公之礼吗?”
说完我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了嘴。
没想到跟她一番争执,还没打听,张口就把要紧的东西说出来了。她听见这话也是一怔,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是气又是恼,过了不一会儿,我听见刺啦一声,她那把宝贝的白团扇被她活生生戳出一个洞来。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听了着急的喊,不过是低声喊,看来她的确怕人知道。
她这么一问,我不能不答,可我也不能告诉她我最近老打听她的事儿,便故作神秘的开口道:“天下无有不透风的墙。”
她快走几步靠近了我,拉着我的袖子道:“瑾妃,好兰儿,你我一同进宫,算是有交情的,你且告诉我你哪里听来的?”
见我满脸为难之色,她以为我不肯说,谁知道只是我没编好。她便对我道:“你若告诉我,我也答应你一件事。”
她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姐姐莫慌,我只想知道,你如今也侍寝许多次了,怎么做到还是个完璧之身的?”
她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便点点头,只是对我道:“此处人多眼杂,我们去其他地方说。”
绕了许多弯弯角角,我们到了北三所的一处小院,此处空旷荒芜,陈年未曾打扫,里头灰尘积了满地,旁边还有个半人高的枯草丛。她绕进一个院子里,这才放心的看着我,先对我道:“你先说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还未编好,只得强作镇定对她昂起头:“你先说,是你问我的,你得先有些诚意。”
她点头道了一声好,便对我说道:“这件事得从入宫那一日说起,那年我入宫,位分高一些,便第一个被翻了牌子。我早在入宫之前就听闻宫内倾轧严重,便也早早做了打算,若是有朝一日会跌落云端,倒不如从来未有过皇上的宠爱。因此我在凤鸾春恩车里,便准备一样东西,打算借此来避免皇上的宠爱。”
“你该不会带了把刀吧?”我大惊失色:“这可是弑君的大罪啊!”
“不是,是一本佛经。”
“佛经?”
“嗯。”平贵人点头道:“我当时借口说,我幼年时身体不好,拜过一个师父,师父老人家刚刚过世,膝下无儿无女,需要有人超度,我便是那个唯一能够超度她的人。”
“然后呢?”
“然后皇上就说,一片孝心,值得支持。”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到了现在。”
“嘶——”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守什么孝,守得这样久?”
“不是久不久的问题。”平贵人摇摇头:“当时皇上也问我要守多久,我说,得到心诚得开,师父亡灵安息才行。”
“那怎么才算是安息呢?”我问道。
“这个就要等师父给我托梦了。”平贵人道。
“嘶——”我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意思就是遥遥无期呗?”
平贵人突然显得有点委屈:“其实,我这也是给他一个考验。”
“考验?”我有些好奇。
“你想呀,皇上女人那么多,而我的男人只有他一个,若是他真的对我有心,必定会时时催促,事事询问,把我当成心尖上的人,将我当成小公主,我是他的太阳,他的心,他会容忍我的无情无耻无理取闹,也不会对我无情无耻无理取闹——你这什么表情?”
“呃……”我思考了一会儿作答:“没什么,只是我可能不太支持你的观点。但我永远捍卫你发言的权力,你继续说。”
“可他一直没来问我。”
“那可不是嘛,‘你师父最近安息了没’,这话怎么问?”
“那他催一催也好呀!”
“这怎么催?催阎王?”
“他就是心里没我。”
“那不至于。”
“他没把我当成此生唯一!”
“那是肯定的,你放心。”
“如果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宁愿没有。”
“所以你就宁愿数砖?”
“长夜漫漫,你不孤寂吗?”
“不孤寂,今晚荣嫔还约了我打牌。侍候人和打麻将,当然是选打麻将呀!”
平贵人嘟着嘴,很生气的样子。
我感觉到了,我和她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她叹了口气,破了洞的扇子一摇,凝视着对我道:“现在我说完了,到你说,这等私密之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过了这许久,我终于有了个主意,满是得意的道:“这个人呢,嘴巴大,消息也灵通,你去问他也问不出个结果的。”
“此人是谁?”
“正是付大人。”
我正对这个人选十分满意,洋洋自得之时,就听见枯草丛中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娘娘!您怎么知道微臣在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