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面前的衣衫已经湿了一大块,那衣衫本就褴褛,被打湿之后能看到里面的本色里衣。婆子并不在意,边哭边用手揪着脖子上的皮,嘴里说个不停,不外就是怪自己命不好,媳妇的命也不强,并没注意王璩走了进来。围观的人虽然多,也不过就是摇头叹息说几声可怜,婆子哭了那么久,面前不过有些散碎铜钱,连碎银子都没有。
姑娘总以为姑娘可怜,世间可怜的人比姑娘多着呢。当日白书说的话又在王璩耳边响起,是啊,天下可怜人多着呢,如同自己面前这个。
王璩轻轻叹了一声,今日出门带的银子不多,方才买东西又花了些,褪下手上的一对镯子,让老张妈妈递给那婆子。那婆子正哭的天昏地暗,猛然看见一对光华耀眼的金镯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竟忘了哭泣。
老张妈妈已经把镯子塞到那婆子手上,嘴里唠唠叨叨地道:“你运气好,正好遇到郡主出门,这对镯子你拿去,葬了你媳妇只怕还有些剩余,剩下的拿着好好过日子去,小心收好,别给你儿子拿去。”那对镯子一进了婆子的手,婆子就觉得这镯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二三两重,办丧事之外还能剩下一些银子。用手擦一把脸上的泪,婆子就趴到王璩跟前磕头:“大恩大德,来世变牛变马也要还了郡主。”
王璩见这婆子年纪老迈,不好受她的礼,只是微微侧过身子。抬头看见女子那大睁的双眼,身上的衣衫也是补丁摞补丁。心里叹了一声,轻轻上前伸手覆在女子眼上,周围的人啊了一声,王璩抬起手时,那女子的眼皮已经被抹了下来。王璩解下身上披着的弹墨缎面斗篷给她盖上,接着直起身离开这个地方。
人群很安静,就在王璩快要走出人群的时候,有人跪了下来给王璩磕头:“菩萨啊,这一定是菩萨来了。”施舍金银一点也不稀奇,但肯伸手出去抹下眼皮这是极稀奇的事。
他们的声音王璩一点也没听到,心里还萦绕着白书的那句话,纵再如何,自己也是锦衣玉食、奴仆服侍地长大。并没缺衣少食,也没挨打受骂,这或者就是天下人说自己心狠的原因了。王璩停下脚步,那婆子凄厉的哭声还在自己耳边,白书,你错了,纵然锦衣玉食、奴仆环绕,没有挨打受骂,可是天下有种事情,比缺衣少食、挨打受骂还要难受,那就是无穷无尽地孤寂。
那女子虽然命苦,她一生所见到的银钱或者还不够王璩赏人用的,可她七岁之前有父母疼爱,七岁之后也有一个婆婆,纵然丈夫靠不住,和婆婆也能相依为命。和她相比,自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老张妈妈已经跟了上来,春风满面地道:“郡主您真是个大好人,还带着小的也受了几个头,做下这样的好事,来世一定有福报的。”娜若她们听不大懂老张妈妈的话,只听懂一个好人,也跟着笑了,对着王璩用生硬的大雍话道:“好人,好人。”
好人吗?王璩唇边笑容竟有一丝嘲讽,被天下人唾骂的情形还在眼前,这时自己已经变成好人了?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子愤愤不平的声音:“什么好人?施些小恩小惠就让人称赞,若他们知道,你曾逼死继母,让祖母流离失所,还会不会说你是好人。”
老张妈妈不明白内情,娜若她们又听不大懂,只从说话的舒公子脸上看出这话不是什么好话,眉毛一竖卷了袖子就要上前和舒公子争辩。街上来往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着王璩一行,舒公子的唇得意地一弯,缓缓开口:“你说是不是,顺安郡主?”有几个有些见识的叫了起来:“顺安郡主?不就是那个……”
那个后面就没了声音,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娜若她们更加大怒,那袖子拉的更高,想要和人嚷骂一场。王璩拉住她们,看着面前有些得意的舒公子缓缓地道:“我生平做事,一切随心,谁对我好,我当十倍百倍还之,谁对我坏,也十倍百倍还之。父亲不以我为子女,祖母不视我为孙女,则我无法视他们为父为祖母,舒公子,威远侯府和舒家也当有亲,敢问舒公子此时言辞凿凿,可曾去探望过苏太君?”
王璩的话转的太快,舒公子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面上满是通红。王璩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天下之人常以为自己能随意评点别人,却常常忘记了自己也不过如此,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自己?
王璩走的不快,偶尔还会停下脚步看一看商贩们的东西,整条街在她说过话后都安静下来,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在旁人说来总会挨骂,可在王璩说出来,却是那么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直到走到驿馆门口,老张妈妈才醒过神来,给王璩行礼道:“小的这就告退,郡主您……”说着老张妈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顺安郡主,这个封号是随着那些传说一起进了自己耳朵的,传说里这个女子逼死自己的继母,又一手促成自己娘家的爵位被夺,全家流放之中,她竟然安然无恙,还能被封为郡主。
而对这个小城里的人来说,这个女子还曾经生活在他们这里,她的夫家曾因她的死去而家破人亡。后来证明了她不过是假死,但章家死去的两口人和破落的家庭已经再也不能挽回。也有无数人听到过章父章母的诅咒,诅咒她从此永世不得翻身。
这个传说中的女子就站在自己面前,容貌秀丽,说话和气,更重要的是出手大方,那么一对镯子总要几两银子,她顺手就送去为人办丧事,还肯伸手去替死人抹下眼皮,这样的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到底是心地险恶还是心地善良,老张妈妈分不清楚。
王璩怎能不明白?但既要面对天下人,又何须藏头露尾,她微微一笑:“我说过,自在随心,我既敢做,就要敢认,至于你们怎么看我,我无所谓。”说完王璩就走了进去,一双脚挡在她面前,王璩并没抬头,只是轻声道:“请让一让。”
那双脚并没动,过了会儿王璩头上才传来叹息:“好一个自在随心,郡主为人,真是我生平从没听过见过的。”这声音很耳熟,王璩抬头,对着说话的邵思翰一笑,接着笑容消失:“那你现在听过也见过了,能让开吗?”
邵思翰脸上又有一些红,往旁边走了一步,熟悉的香味又绕进邵思翰的鼻子里,这个女子,永远都是这样不可琢磨又不可接触,如果天上的明月。
王璩的踪迹既然露了,到了下午时分就有人上门拜访,看着递上来的贴子,黄家大奶奶吗?如果不是她,章家的事也没有这么顺利。
四年没见,黄大奶奶还是和原来一样,看见王璩先红了眼眶:“妹妹你真的活着,还白害的我为你流了几缸泪,他们说起你被封为郡主,我还当是以讹传讹,谁知道全是妹妹的计谋。”
说到后面一句,黄大奶奶已经笑了,见她又哭又笑的样子,王璩起身请她坐下,端了杯茶过去:“后面的事还多谢大奶奶了,若不是你们黄家伸手,我那几个丫鬟也不能过的这么好。”黄大奶奶接过茶,听到王璩的称呼,嗔怪地说了句:“都说过,我们以姐妹相称,你还一口一个大奶奶的,该打该打。”
黄大奶奶的手停在半空,接着就放下,叹了口气道:“哎,是我疏忽了,您现在是顺安郡主,就跟那天上的月亮一样,哪是我们这样的人能高攀的。”王璩不肯和黄大奶奶叙旧的原因,只是想将往事忘掉,再忘掉一些。
况且当日黄家和自己接触的原因,也存了借此搭上威远侯府的心,听说黄老爷谋了个通判职,带着黄太太上任去了。算起来,自己也不欠他们什么。可见了黄大奶奶这样,王璩有些心酸起来,为家族算计这也是每个大雍当家主母必做的,就算存了那样的心,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王璩低头,借着用帕子的机会把眼角那滴泪擦掉,抬头时候已经笑了:“我并不是不记得姐姐了,只是威远侯府已经被夺爵,我怕贵府也被连累,所以才不敢叫姐姐的。”提到这个,黄大奶奶眼皮微微跳了跳,接着就笑了:“妹妹你真是多心,公公得了那个官儿,不敢说没有沾威远侯府的光,但也是公公自己平日勤谨,上司欢喜的结果。朝廷又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怎会受连累呢?”
王璩点头,那就好,黄家既没受连累,那自己欠黄家的也就还清,叫出娜若,让她拿出一些青唐的土仪送给黄大奶奶当做礼物,又拿出二十两银子来:“听说黄三奶奶已经生了儿子,我来的匆忙,没有什么可送的,这二十两银子就请姐姐带去给她,给孩子买些东西。”
黄三奶奶就是章执林的妹子,章家已算家破人亡,她当日的嫁妆不算丰厚,娘家又全无助力,这样的人在那样大院里也只怕是难过日子。黄大奶奶收了银子,脸上带出几分叹息:“当年的事,也是章家自取灭亡,若是对妹妹你好一些,也不会到了这个地步。”
往事王璩已经不想再提,只是笑了一笑,黄大奶奶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次是搭不上王璩这个根线了,面上不由有意兴阑珊之色,又说了几句黄大奶奶起身告辞,王璩把她送到驿馆门口,看着那远去的轿子,王璩低头一笑,往事是该到了放下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