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睿脸上的伤痛声色让阿连怀德满心的愤怒微微消了一点,当年之事,当年之事。这四个字重重敲在阿连怀德心上,如果不是自己的妻子,阿连怀德回头看着德安公主,德安公主坐在那里,脸上神色没变,如同这一切都没发生,手里还端着酒杯对托德示意。
阿连怀德的双手紧握成拳,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跳上前把德安公主的脖子扭断,德安公主并没忽视阿连怀德的这个动作,十八年朝夕相处,德安公主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抬头,德安公主一笑,眼神温柔。
当日德安公主说的话还在耳边,现在杀了我,你也归不了国,纵归了国,你也证不了清白。若有一日,你能站在顶峰,那时你纵杀了我、归了国,别人也不会说你半个字。
转眼就是十八年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在顶峰?阿连怀德把眼睛从妻子那边转开,看着已经站起来双眼无神的王安睿:“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王安睿的心顿时如针扎一样,十八年来,妻子死前说过的话都一直在耳边回响。
丹娘,你若知道初二到了舅兄身边,你会怎么想?王安睿闭眼叹息,并没有回答阿连怀德的话。阿连怀德俯身看着他:“丹娘,是怎么死的?”王安睿睁开眼睛,眼里满是嘲讽:“怎么死的?她有了这么一个叛国的哥哥,你还要问我她是怎么死的?”
阿连怀德发出一声怒吼,这是阿连怀德心底最深的逆鳞,他的手又抓住王安睿的衣衫,已经是一字一顿:“大雍从未曾罪及出嫁女,你威远侯府在大雍也是百年世家,怎能护不住一个妻子?”护不住?王安睿眼里有泪涌出:“舅兄,若我能护住,又怎会……”
又怎会丹娘身死,初二死遁,从一开始就错了。忠孝节义,当日苏太君的话在王安睿耳边响起,段崇德叛国,我威远侯府世代为国,怎能留下一个叛国将领的妹妹?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难道不能休了段氏?
苏太君的笑里带着嘲讽,接着是她依旧温柔的声音:“休了她,我王家就背上不义之名,睿儿,难道你要王家背上这个名声吗?”不义之名?要成全王家的名声,就要把段氏悄悄杀死,段家除了生死不明的段崇德,再没有别人了。
休掉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子,这样明显的把柄威远侯怎会留给别人呢?或许是看出自己的踌躇,苏太君伸手拍一下自己的手:“睿儿,我知道你和媳妇情深意重,但你是王家的子弟,那些儿女情长只有放到一边,况且我听得淮阳公主青眼于你,你新鳏、她新寡,这不是天作之合吗?”
王安睿想说反对的话,可是那话怎么也说不出来,苏太君伸手摸一下裙子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睿儿,你是娘的儿子,难道不该为王家想?”为王家想,什么都要为王家想。王安睿过了许久才觉得有声音在自己耳边,那声音却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干涩无比:“初二呢?”
苏太君见儿子已经答应,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柔:“初二是我王家子孙,自然会好好待她。”之后是什么?王安睿觉得自己想不起来了,和丹娘说了什么,又是怎样让丹娘服下了药,然后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脸色从红润转向苍白,呼吸从平静转向急促,直到手快要变的冰冷,自己才大叫来人,吩咐人去寻太医。
自然等太医来了,已是回天乏术,不过半个时辰丹娘就撒手而去,而后母亲以自己伤心过度的理由不许自己守灵,又以尚有长者在堂,不宜大办丧事为由让她的尸骨在家庙放了七天后葬入祖坟的一个小小角落。连一柱香,都不能为她去上。
王安睿泪流满面只是不说话,看着面前的阿连怀德,若不是他叛国,母亲又怎会为了王家下这个手?一切都由他叛国开始,这个罪魁祸首现在竟有脸来问自己,错全是他的,全是他的。自己从没错,只是有心无力而已,丹娘,我一定要杀了他为你报仇。
王安睿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伸出双手就要去掐阿连怀德的脖子,阿连怀德久经战场,只轻轻一推就把王安睿推倒,王安睿很快爬起,又要和阿连怀德扭打。
眼看他们就要打起来,德安公主这才开口:“敢问王大夫一句,你今日来此,是大雍的使臣呢,还是外子曾经的妹夫?”说完德安公主看向托德,来这里这么久,哪能让他白看戏?
托德故作严肃的咳嗽一声,坐直身子,看向王安睿:“王大夫若是大雍使臣,在下就不能让你在此出一点差错,若是燕王曾经的妹夫,那是你们的私怨,在下一个外人自然不好干涉。”
这话让王安睿满脑子的热血都冷了下来,面前的人已是青唐的燕王,一着不慎就极有可能起纠纷,但怎能轻易放过他?王安睿长出一口气,为什么每次都是自己被逼到无可奈何的地步?
阿连怀德双手垂在身体两边,却不敢有一点松懈,只要王安睿说的一句不对,那拳头立时就要打在他的脸上。王安睿终于开口:“下官鲁莽了。”
托德微微一笑,德安公主的眉扬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既是使臣,我就要让你带句话回去给大雍皇帝。”王安睿看着德安公主,德安公主看一眼阿连怀德:“我虽是青唐女子,我的夫君却曾是你们大雍人,按了你们大雍的习俗,女子从夫,那我夫君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方才王大夫话里多有不实之语,想来当日我妹妹的死必有内情,我们既是她的娘家人,就想问问大雍皇帝,这种事在大雍都是怎么处置的?”
轰隆隆,王安睿耳里如有数十个惊雷炸响,与之相比,知道初二死遁来青唐寻找到舅舅那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
以一国实际掌权者向异国皇帝问这样的话,稍有不谨慎带来的就是战争。德安公主笑的云淡风轻,仿佛说出的是最简单的话:“我也曾听说过一些,遇到这种事情,平民百姓多是聚齐了人手去打一番。世家则是上表皇帝让皇帝出来做主,我虽不才,却也算一国之公主,究竟该怎么选?”
如果真的到这一步,那么威远侯府就极其可能被牺牲,把威远侯府抛出来平息掉德安公主的怒火,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自己当日全力维护的东西,最终却变成让自家陷入灭顶之灾的开端。
王安睿面色煞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德安公主的话,德安公主双目已向托德看去:“对不住的很,让你来我家喝酒,谁知竟喝的这么不痛快。”托德哈哈一笑:“这酒,喝的怎么不痛快,痛快极了。只是这王大夫是随我来的,自然也要我带回去。”
德安公主又笑了:“那是自然,我不过是问王大夫几句话,又没要了他的命,南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托德摸一摸唇边的胡子,但笑不语。王安睿已经从震惊里醒了过来,对德安公主行了一礼:“下官不敢下断言,公主殿下所要带的话,下官这就回了驿站,命人快马回国,禀报我主。”
这回答并没出德安公主的意料,她微微一笑:“既如此,王大夫自便,我不送了。”王安睿如被人抽去魂魄一样走了出去,托德又一行礼也就离开。
王安睿刚走到大厅外面,那呆滞的眼睛突然一亮,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王璩,看着两年没见的女儿,王安睿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王璩走过他身边,微一行礼就往厅里走去,这冷漠的一礼让王安睿心里闪过愧疚,却又燃起希望,毕竟初二是自己的女儿,只要说服了她,最少可以保住家族平安。
父亲的失魂落魄让王璩有些叹息,风度翩翩的王安睿一直为大家所称赞,也不知道舅舅说了什么才让他如此失魂落魄?并没有出德安公主意料,三天之后就有人来寻王璩,说是王大夫请她出去一叙。
德安公主看着王璩,眉一挑,去吗?王璩的手在袖子里变来变去,牙在下唇那里咬了又放,终于开口:“随舅母做主。”德安公主一笑:“你们父女团聚,怎能由我做主?”
王璩起身行礼:“祖母虽不慈,儿却不敢先行不孝之举。”德安公主宽大的衣袖在桌上晃过:“哎,大雍人总是喜欢这样,去就去吧。”去了也好,总能再断掉一丝念想,德安公主不在乎王璩恨不恨自己,可是不能不在乎阿蛮。
王安睿约的地点是一座酒楼,直上三楼,来人把王璩领到一间小包厢面前。王璩在门前停了停,积攒起勇气才推开门,迎接他的是王安睿和煦的微笑:“初二,你来了。”
王璩站在那里,过了半日才行礼下去:“见过……”那声父亲怎么也说不出口,到了现在王璩已经无法再视他为自己的父亲,见面不久的舅舅尚且能庇护住自己,但这个生了自己的人,却是那么的,王璩在心里找着一个合适的词语,懦弱?没担当?还是贪恋荣华富贵?
王安睿站起身,双手扶住女儿的胳膊:“起来吧,你我父女很久没见了,在乎那些虚礼做什么?”王璩依言走上前,王安睿面前已经摆了一桌酒席,看见一碟状元糕,王璩的眉微微皱了下,王安睿笑了:“这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状元糕,也不知道你现在喜不喜欢吃。”
说着王安睿拿起碟子里的状元糕招呼王璩坐下:“坐,别站着,就我们两个不用这样拘礼。”状元糕,当日丹娘服药之前就是先用状元糕哄睡着了王璩,然后才服药而去。王安睿沉浸在伤感里,王璩的声音响起:“敢问王大夫寻小女来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