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雪,雪停的时候天也快亮了,屋檐和道路上都积满了雪,雪刚停了一会就有小厮出来扫雪,好让还没起来的主人们出门的时候不踩到一点雪。
一个婆子打着把伞匆匆进了公主府的后门,路上除了扫雪的小厮,还有几个也在匆匆赶路的婆子,瞧见她来,熟识的人开始打招呼:“我说郑嫂子,年前才把你从浆洗那挑到衡香院做事,今儿才初二,你才殷勤了几天啊,这么晚才过来?还真以为自己伺候姑娘就把自己也当成主人了?”
天光已经大亮,辰时都快到了,郑妈妈今儿的确是起晚了,不过她怎么肯说实话?声音有些尖利地回答:“你大哥莫说二哥,昨儿老太君来人吩咐,让姑娘一大早起来就回趟侯府,我刚从家出来就先让人预备车马,倒是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去?”
先头说话那人嘴一撇:“今儿初二,我昨儿就和柳嫂子告过假,今儿晚去一会。”她们说话时候旁边一个婆子的眼可没离开郑妈妈的头上,突然叫了起来:“哎呦,郑嫂子,您头上这金簪我们从没见过,从哪来的?”郑妈妈下意识地用手护住金簪,脸色变了变:“这是姑娘瞧我勤谨,赏我的。”
赏?那两个婆子互相对看一眼,只怕是半拿半偷还差不多,先头说话那婆子微叹一声:“郑嫂子,我们也几十年交情了,姑娘终究是驸马的女儿,我们再大也不过是下人。”郑妈妈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是驸马的女儿没错,可惜不是公主生的。但依旧敷衍地道:“知道了。”
说话间已来到分岔口,郑妈妈拐向衡香院,脸上露出庄重神色,那脚步也斯文了些,进院子的时候正遇到院里小丫头提着热水过来,见了郑妈妈,小丫头忙要行礼,郑妈妈止住她:“姑娘起了没?”
小丫头摇头,郑妈妈晓得她不是在姑娘身边伺候的,问了她也没用,扭身进了院门,上房的门帘依旧低垂着,两个大丫鬟素琴冷月都站在那里。郑妈妈快步上前,素琴冷月微行一礼:“大娘来了。”
郑妈妈此时的脸色就没那么和煦了:“快到辰时了,姑娘也该起了。”不等冷月她们答话,低垂的帘子被从里面掀起来,一股暖气和着安息香的味道散了出来,郑妈妈使劲吸吸鼻子,素琴和冷月都皱一皱眉,但还是恭敬转向屋前等着吩咐。
帘子重新放下,一个俊俏丫鬟走了出来,她是三个大丫鬟里面年纪最长的白书,见了郑妈妈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笑着道:“大娘来了。”郑妈妈那张脸依旧板着:“姑娘起了没,也该起了,今儿还要回侯府。”见她有要进去的打算,白书轻轻一动,拦在郑妈妈跟前:“姑娘今儿被梦魇到,精神有些不好,我让她在床上再躺一会,等服了药丸精神好些再起来梳洗。”
被梦魇到?郑妈妈还在沉吟?素琴已经拿了小丫头递上的热水往里面去,郑妈妈抢前一步打算进去,在门口的冷月脸上虽笑着但那话可一点也不中听:“郑大娘,媳妇们不得呼唤是不能进姑娘们的闺房的,当日派你来的时候难道没人给你讲过规矩?”
郑妈妈的神色变的更不好了?虽说按规矩自己是这院里总管丫鬟们的头,可大家都知道,姑娘们房里,近身服侍的都是那几个大丫鬟,自己这些婆子们不过当个名声罢了。
房里已经响起少女微微的咳嗽声,接着是白书的声音:“郑大娘,姑娘说请您进来。”郑妈妈得意地扫冷月一眼,掀起帘子走进屋里。
屋里还点着灯,床上的帐子掀起一半,一个少女半躺在那里,白书用帕子小心给她擦着脸,手里端着洗脸盆的素琴躬身而立。灯光之下只觉得少女脸色惨白,连唇都只有一点淡淡红色,虽能看出五官精致,但病容让整张脸都没了神采。
这就是衡香院的主人王璩,驸马王安睿的女儿。见郑妈妈进来,王璩把白书的手推开,用帕子捂住口微微咳嗽一声,她这样让郑妈妈心里更加不悦。一个侍妾生的,本就不是那样金枝玉叶,身子还这么娇弱,每日人参燕窝不离口,就该早日好起来让人知道公主的恩德才是,而不是这样三天两头躺在床上。郑妈妈心里这样想面上神色可是恭敬极了:“姑娘安,”
王璩又咳嗽了一声,就着白书的手打算站起来,素琴已把洗脸盆放到一边,拿出床下的绣花鞋给王璩穿好,又拿过衣架上的大氅给王璩披上,这才和白书两人扶着王璩走到梳妆台前。
郑妈妈见她们有条不紊地服侍王璩梳洗,自己竟插不上话,做出个斯文样子走上前道:“姑娘,您今儿起的本就晚了些,还要回侯府,姑娘还请……”不等郑妈妈说完,冷月已经用膀子撞了她一下:“郑大娘,虽说您老管着这院里的事,可是今儿您本就来晚了,姑娘又被梦魇到,稍晚一会去老太君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是亲祖孙。”
冷月语快如刀,要搁在以前管浆洗的时候,郑妈妈早和别人吵起来了,可看着坐在梳妆台前一语不发任由白书她们服侍梳妆的王璩,郑妈妈不由把话咽了下去,哂笑着道:“我也不敢催姑娘,只是昨儿老太君特特派人过来,说要姑娘一早就过去,今儿本是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归宁的日子,老太君想着孙女们多聚在跟前也是常事。”
冷月的小嘴一翘,王璩又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说话:“郑妈妈您先到外面侯着,瞧车预备好了没,我这里梳妆完了就去。”郑妈妈福一下就要出去,冷月哎呀一声:“姑娘,您就算要出门,也要先用过早饭吃完药,不然等到时候头晕,又是我们的不是。”
这话是明明白白说给郑妈妈听的,郑妈妈的脸有些红,刚要说话走进来一个小丫鬟:“姑娘,驸马吩咐给您送一碗鸡丝面过来。”
一直若无其事的王璩脸色突然一变,鸡丝面,年年一碗鸡丝面,原来又到了这日了。苍白的神色掩盖住了她的不悦,白书已经让小丫鬟出去外面接了鸡丝面,在桌上布好碗筷,对王璩道:“姑娘,趁热吃了吧。”
鸡丝面散着扑鼻的香味,上面的绿韭让人食指大动,王璩接过筷子,却只轻轻挑了两根面条出来。十四年了,这年年一碗鸡丝面,就是自己所能得到全部的父亲关爱吗?
郑妈妈已经走了出去,服侍着王璩吃面的冷月哼了一声:“姑娘,那些管事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什么人不好派,派个原先管浆洗的,连规矩都不知道。”素琴用膀子横她一下,让她不要再说,王璩却像没有听到一样,依旧一根一根挑着面。
白书来王璩身边最久,也稍微晓得她的一些心事,只是那些话不是自己这个当丫鬟的人能说的,况且也不敢,毕竟王璩身边的丫鬟侍女都是三年一换,自己这拨已经是第四拨了。
白书的表姐就伺候过王璩,临来之前表姐再三嘱咐,除了按规矩办事,别的多一个字都不要讲。算来还有四个月自己到她身边就满了三年,到时平安过了从她身边离开,好好嫁人去。
王璩已经放下筷子,这碗面本就汤多面少,只去了上面一层,就跟没动过一样。白书虽不是第一次看见,但还是忍不住道:“姑娘,您就再用几口吧,不然驸马知道了,又要伤心了。”王璩没有像平时一样重新拿起筷子再吃几口,而是看着白书:“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白书被问的一愣,自从来到王璩身边,每天按时伺候她吃药吃饭,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看看书,偶尔做做针线,少见她开口说话更别说这样问了,但姑娘问着又不能不答,白书小心翼翼开口:“姑娘,今儿是大年初二。”在大雍,今儿也是出嫁的闺女归宁的日子,昨日公主就吩咐下人们预备好了车驾和礼物,虽然她隔三差五进宫,可年初二还是和平时不一样。
王璩低头,白书她们看不到她脸上神情,也不敢出声打扰,过了会儿王璩才抬头:“到今日,我就满十八了。”白书她们当然知道这位主是年初二的生辰,只是她身份尴尬,又逢年初二公主进宫,除了每年驸马会送来一碗面之外,别的姑娘们生日会有的东西,全都没有。
白书迟疑一下,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今儿还是姑娘您的生辰,奴婢们都不知道,要知道了就该给姑娘拜寿。”冷月素琴两个已经机灵地跪下:“恭贺姑娘生辰。”
王璩站起身,脸上的笑容有些奇怪,这看在白书眼里更加奇怪,伸手习惯性地想扶住她,王璩任由她扶着,声音里带有叹息:“十八年了,我常在想,我若不是这天生的,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王璩这话让白书她们觉得更加古怪,白书已经暗自在想,等会儿要不要让素琴悄悄地去回了管家娘子,要不要再寻个太医来瞧瞧?毕竟被派到王璩身边的时候她们都得了指令,小心伺候着,不许怠慢可也不许亲近,若有什么异动就要速度来报,不然有的是榜样。
素琴和冷月都看着白书,就在白书想让素琴出去的时候王璩已经微微一叹:“好了,去瞧瞧车预备好没有?”郑妈妈总也去了小半个时辰,听见王璩这话,白书她们松了口气,看来方才姑娘不过是偶有所感。十八的姑娘还没出嫁,别说在这样人家,就是在穷人家都不多见的,也许姑娘是想出嫁了?毕竟年前府里的珠姐儿已经和定安侯的二儿子定了亲,就等满了十五好嫁过去。
郑妈妈的声音已经在外面响起:“快些去请姑娘,车已经预备好了。”冷月拍拍胸口,抢出一步就对郑妈妈道:“大娘,让您去瞧瞧车马预备的怎么样?就足足去了半日,都这样,姑娘出门怎么办。”
郑妈妈被抢白了一顿面色不由有些不善,刚想回几句口就看见帘子掀起处王璩走了出来,郑妈妈忙住了口紧走两步到王璩跟前:“姑娘,小的出去时候遇到公主车驾进宫,这才等了些时候。”王璩没说话只是伸出一支手,郑妈妈忙接住她的胳膊和白书一起扶她出门。
王璩出门历来只带白书,素琴冷月两人把她送出院门口也就各自回来,冷月在那里吩咐小丫头们把庭院收拾起来,回头见素琴站在那里,上前拍她一下:“懒丫头,怎么这时候在这偷懒?”
素琴喵一眼忙碌的小丫头们,拉冷月一下就转到拐角,小声地道:“今儿姑娘有些古怪,要不回了林妈妈让她寻个太医来?”冷月拍一下她的脑袋:“你方才没听说?今儿是姑娘的寿日,只怕是有所感触,落后不就好了,就为这么点小事就去回林妈妈,只怕她又要排揎你。” 素琴想着这也有理,忙谢过冷月就去忙自己的。
车已经到了威远侯府,和平时一样停在后门,守在那里的婆子瞧见王璩的车到了就紧走两步,掀起帘子道:“三姑娘到了?老太君念叨了好几次,说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都到了怎么还没见您?”威远侯府三姑娘,只有回到这里,王璩才有序齿,而不是像在公主府一样没序齿。
可王璩还是不喜欢回到这里,在公主府可以自己待着,但这里不行,每个人的说话里面都要自己记得公主的恩典。恩典?王璩心里冷笑,所谓的恩典就是没有杀了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