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城临江,风景秀美,城内遍植古树,屋舍颇有古风。
林翼然临窗而立。
这一次,林宛选的客栈临江而建,两岸风光,尽在这一窗之中。
时值清晨,太阳隐在岸那边的远山之后,缓缓吐露着它的光华。光束跨过山脊,在宽阔的江面上撒下一片灿烂的金波,却又几乎同时,被淙淙流水挤碎。
林翼然的目光,越过江面,重山掩映之下,那个地方在心中凝结成疤,伤痕犹在,悲痛犹在,不过物是人非。只是万万不曾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回到这里。
回去看看吧。他们,该想他了。
林翼然转身出门,敲开了林婉儿的房门。
“进来。”本没注意到她语气中的虚弱,进门却看见她面色微白,躺在床上,精神不济。
剑眉皱起,他几个跨步来到床边,伸手覆上她微凉的额,“哪里不舒服?”
林婉儿微显尴尬,但很快神色如常,“肚子不太舒服,大概是这几日吃得太杂。”总不能告诉他,她月事来了,所以体虚畏寒。
“我去给你请个大夫。”林翼然说着就要起身。
林婉儿忙拉住他,“我已经看过大夫了。”
“大夫可曾留下方子?我去替你煎药。”
她于是指指床边已然喝净的药碗,“喝过药了。”
林翼然再无话,纵然在病中,她也已经将所有事都安排好了。
望着床顶的帐子,拉拉身上的薄被,林婉儿不无遗憾,“我今天要好好休息,不能陪你玩了。”
林翼然禁不住摇头苦笑,到底是谁陪谁?这段日子他的绝顶武功,都用来替她搬运物品,带她赶路,替她跑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她家仆人呢。
“林大哥有事吗?”林婉儿如是问。刚才进门,就见他一脸凝重,有些心神不属,所以她才故意说话逗他。此时见他神色稍缓,不忍误了他的事,她主动开口问道。
林翼然眸色微沉,点了点头,“想回家看看。”
“原来林大哥是东临人。”林婉儿微微笑道,“这里真的跟你很像,敦秀儒雅,平和深广……你今晚会住在家里吗?”
“也许吧。”林翼然垂下眸,替她掖好被角,“晚上不要等我,好好休息。”
林婉儿乖乖点头,目送他离开。
“林大哥!”临出门时,听林婉儿叫他,林翼然回过头去。
只见她冲他暖暖一笑,轻道,“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林翼然点头,离开。
茔冢荒凉芳草凄。
如墨的夜色中,是谁的伤痛在无声流淌,又是谁的记忆,在无助游荡?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翼然,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他有一句遗言,要我带给你。”
“……”
“好好活着,不许报仇。”
“不许报仇……”
更声传来,已是丑时。
“怎么还不睡?”
空气中有淡淡的酒香,昏黄的灯光下,林婉儿坐在床上,手捧书卷。
见他回来,她合上书册,将书本放进床的内侧,起身相迎。
“今天叫小二弄些书籍给我看,结果小二不识字,不知从哪里找了本颇有年代的厚本子……我留了宵夜,一起吃吧。”
她说着走到屋内的小火炉边,将炉上一直煨着的甜点取下。揭开盖子,那股淡淡的酒气扑鼻而来。是甜酒煮鸡蛋。
“我不饿……”林翼然话一出口,却见林婉儿顿时垮下一张小脸,“我已经好久不下厨了……”
“给我……盛一碗吧。”林翼然立即改口。
林婉儿立即笑逐颜开,殷勤地替他盛上一碗后,再给自己盛了一碗。
甜点还热着,林婉儿勺了一小勺,放在唇边细细地吹着。对面林翼然垂着头,默默地搅着汤匙。
林婉儿放下汤匙,“以前我每次从学……游学归来,我娘都会板着脸责备我,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怎么又瘦了,脸色又难看了?然后就给我煮甜酒煮鸡蛋,因为听说这个很补身子。”
林翼然搅动汤匙的手顿了下来。将汤匙放到一边,他拿起碗,将碗中甜点一饮而尽,“我吃饱了。”
目送林翼然出门,林婉儿收回目光,轻叹一声。
走回床边,她将方才手捧的书卷从床内拿出来。灯光下,那本书册残损颇多,纸质微黄,看样子该有十年以上的年纪了。但那封面字迹,却仿佛清晰如昨??林氏族谱。
“……小二,东临是不是有个姓林的大户?”
“八年前是有的,就在东临的南面,也是这边的大家族。”
“八年前?那现在呢?”
“……八年前,被满门抄斩了……”
第二日林婉儿端着午饭,敲林翼然的门。
“叩叩叩!”没有回应。
推推门,门没锁,一下就被推开了。
林婉儿探进一个小脑袋。
林翼然立在窗边出神。江风涌进来,舞起他的衣,乱了他的发。
林婉儿在桌边坐下,将午饭摆上,“林大哥,该吃午饭了。”
林翼然回过头,看了看她,“我不饿,你自己吃吧。”说罢转回头去。
林婉儿不悦地嘟嘟唇,拿起筷子搅了搅米饭,只觉胃口全失。
放下筷子,她走到他身边,倚着窗,托着腮,陪他一起看江。
江水缓缓而过,远山映在江中,模糊了轮廓。江面上行舟数只,几只野鹤停在船上,伸长了脖子饮水。
“抱歉。”林翼然伸手摸摸她的头,她的一脸沉重,是否为他感染?
林婉儿抬起头看他,“如果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林翼然轻轻摇头,“你总是如此聪慧。我常想,我若能如你一般洒脱,该有多好。”
“不是这样的,林大哥。”林婉儿吸口气,目光转回江上,“有时候看得太清楚,痛反而更尖锐。若想得到什么,就必须用同样珍贵的东西去换。至于值不值得……”林婉儿将手,压在心口之上。那紫玉伏在心口之上,不知不觉竟已将近一年。他从不讨回,而她,从不归还。
“我总是清醒的,但毕竟不是圣人。我也会彷徨、犹豫、逃避,甚至,不知所措。”林婉儿幽幽说完,垂下眼帘。江水的光芒映入她半敛的眸,迷离而无措。
原来总是快乐的,并不是全无烦恼的人。每个人都有烦恼,但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抓住快乐。
“阿嚏!”林婉儿一个喷嚏,将沉闷的空气打破。
林翼然忙将她揽到身前,用身子替她挡去江风,“你昨日还病着,这里风大,当心着凉。”
林婉儿乖乖点头,趁机讨巧,“那你陪我吃饭。”
“好。”林翼然微扬唇角,忍不住用微带腻宠的语调应道。
林婉儿眸光微闪,得寸进尺,“明天陪我去爬出云山。”
“好。”林翼然带她坐下,“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突然觉得这话,有些像情人间的承诺。林翼然摇了摇头,这个念头刚下去,另外一个念头却不由得浮了起来。其实,一直这样也很不错。与她一起游历四海遨游四方。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帮她改掉大手大脚的坏毛病。除此之外,她总是讨人喜欢的,偶尔有些小固执小任性,纵容一些,也就过了。
“林大哥!”林婉儿不悦地唤一声,终于将林翼然飞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哦。”林翼然应了声,才发现自己碗里已经堆起了小山。
“吃饭!”她气势汹汹地吩咐道。
林翼然微笑点头,专心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