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刑部大牢, 江月连夜被送到一处不大的宅子里。
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何处。宅子里的下人不多,还有一个意外之外的熟人, 就是曾在临安客栈伺候过她一夜的那个哑丫头。
见到认识的人,尤其见到纪府买下来的丫鬟, 江月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梦里来来去去,皆是先前与彦璋分离的模样,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梦里都在掉泪。
江月叹气,她怎舍得与纪大人分开呀?
又在这座宅子里待了两天,这日黄昏时分, 江月刚刚准备用饭, 卫铭那厮就来了!
见他掀帘而入,江月吓了一跳,登时退后一步。再想到彦璋的叮嘱,她才稍稍松去一口气, 却也不敢大意, 浑身戒备地盯着来人。
卫铭苦笑。他作了个揖,简单道:“月娘,明日我安排你去天津,再从天津乘船南下直至淮安府,那里有人接应你去桃源县。”
“淮安府桃源县?”江月喃喃重复道。那是她从未去过之地,如今却要背井离乡,江月不禁有些忐忑。
卫铭点头, 又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递了过来。江月不愿再受他恩惠,此时自然推辞不要。卫铭解释道:“这是凤英让我给你傍身的。”
“纪大人?”江月愣了愣。
“嗯。不能让旁人知晓这次是我与他在暗地里……所以,凤英不便过来。”他说着低低垂下眼,脸色略有些凝重。
卫家一直攀附刘党,这一回卫铭涉险救江月,是极冒险一事。他本想瞒着众人偷偷进行的,谁知道彦璋竟主动找到了他,将他彻底拖下水,洗不清了……
卫铭叹气。
江月微一思量,便明白其中的凶险,再望向卫铭的目光里,终于少了一点厌恶之色。
她福了福身,道:“多谢卫大人救命之恩。”
“月娘,你也别谢我——”卫铭将银盘搁在案上,摸着脖子上的旧伤苦笑道,“这次我本打算偷梁换柱救你出来,就将你偷偷藏起来,永远不给旁人知晓你的去处!熟料凤英找到我,光明正大的要我救你……他更是无耻要挟我说,若是我敢动你分毫,他绝容不下我,还要将我的事通通抖落给首辅大人……”
本来是他要挟彦璋、让彦璋巴结他的好机会,反而被彦璋这样无耻又赤.裸裸地威胁了去,卫铭怎么能不呕?
江月闻言,不由怔怔出神,心里更是欣喜不已——她就知道纪大人绝不会不管她的!
如此一来,江月心头顿觉轻松许多,连带卫铭亦越发顺眼一些,也终于肯在他面前露个笑脸。
卫铭见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眼前这艳若桃李的人,自己是注定无缘了……
他正要告辞,蓦地想到一桩事,于是问道:“月娘,你这几日身子怎么样?”
身子怎么样?闻听此言,江月又是一怔,她抚着胸口定定出神,这些天似乎还有些恶心,气也不顺,不会是……原先在狱中她不甚在意,也不敢想,如今江月心头一跳,有个念头就要脱口而出了!
“卫大人,能不能劳烦你请个大夫来?”江月问道。
卫铭心中了然,当即命小厮悄悄请个老郎中过来。
半晌之后,一位年长的郎中趁夜色过来。到了宅子里,也没见到主家,只知道是给一个夫人把脉。
帘子隔出一前一后,后面隐隐绰绰看不清,只探出一只女人白皙的手。
郎中坐定,搭上两指,闭目捻须凝思。少顷之后,他笑着起身,拱手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这是有喜了呀。”
帘子后头,江月彻底怔愣住。
先前不过是猜测,可现在她真真实实地有喜了……她有喜了!
若是纪大人能知道此事,该有多高兴啊!
如此思量,江月眼圈不禁一红,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忍不住喜极而泣。旁边的人见状连忙劝她,说有了身子可不能再哭了云云。江月连连点头,拭了拭泪,却又恨不得此时此刻就赶紧见到纪大人。
另一边,卫铭悄悄吩咐人赏个封红给大夫,又默然怔怔看了江月一眼。
江月这会儿喜笑颜开,那双含着水的眼睛亮晶晶的,灿如天际的星子,又笑起来弯弯的,好似外面的月牙儿……模样真的挺好看的,难怪纪三那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如此舍不得!
他心里酸溜溜的,抿唇摇了摇头。
卫铭正要离开,江月却又唤住他,道:“卫大人,能不能再劳烦你……”
“要我带话给凤英?”卫铭接话道。江月点点头,卫铭不悦道:“若是碰上了,自然捎上你这句话,若是碰不上……我也不会主动去说的。”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棱花窗大敞着,时不时透来初夏凉爽的风。
江月睡不着,她倚在榻上,轻轻捂着肚子,望着外面悬在树梢间的新月,心里默默想着那个人。
纪大人,你能不能听到我在说话呢?
纪大人,我有身子了,你肯定也会高兴吧?
纪大人,等京城事了,你定要来寻我……
我安心等你!
翌日,江月仅带哑丫头一人乘车离京。城门口,一着寻常青色长衫之人静静立了许久……
果然如卫铭所言,江月一行第一日行到天津,在客栈留宿一夜,翌日早又乘船沿运河南下。
这条运河,短短数月,江月已经是三次经过,每次心境都不同。第一回,为了躲避李翠兰,她不得不跟着纪大人去临安府;第二回,她和纪大人定下情谊回京;这第三回是亡命之路,可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江月抚着小腹,只觉安心。
客船走走停停,二十天后才到淮安府。
漕运总督设在淮安府,码头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江月下了船,正迷迷糊糊之际,忽的眼前一怔,只见不远处,一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姑娘立在那儿。虽然遮着脸,可不是云娘,还能是谁?
见到妹妹安好,江月这颗慌乱不着调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至少卫铭没骗她!
姐妹二人乘马车继续往底下的桃源县去。
车里,云娘将那日家里突然来人绑她和娘亲走的的情形说了。一惊一乍的,江月听得只觉得骇人,一时胸闷又止不住干呕起来。这几日,她的身子反应越发明显。云娘见状不由愣住,疑惑道:“姐,你这是怎么了?”
江月笑道:“好妹妹,你要当小姨了。”
“小姨?”云娘又是一愣,旋即笑了。她喜滋滋地俯下身,贴在江月肚子上,像是怕吵到肚子里那个,悄悄说道:“我听听,有动静么?”
“哪儿有那么快?”江月亦笑。
“对了,姐夫知道么?”云娘问道。
江月滞住,掀帘望着车外。夏天已经到了,外面的碎金明晃晃的让人头晕,也不知纪大人知不知道……等安定好了,是不是能给他写封信?哎,只怕不行,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又得连累纪府,还是安心等着吧……
这一等,便是久无消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这个桃源县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京城如何,众人心里再焦灼也只能慢慢等着,连带云娘本来定于八月初的婚事,也一并不了了之。
日子一天一天往后推,江月肚子一天天眼见着大起来。偏偏这一年格外热,江月夏天睡不着,她辗转反侧,心里便悄悄记挂着肚子里孩子的名字。她暗忖,自己先取个乳名,其他的还是等纪大人过来再议。
这样慢慢到了冬日,这天还未到正日子,江月正在灶间看云娘做糕点,忽然胎动的厉害!
就这么,江月稀里糊涂却又有惊无险地诞下一个丫头。
再醒过来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已经被裹在襁褓里,搁在她枕头边了。江月撑着身子看她。见小丫头没病没灾,她俯下身轻轻亲了一口,心底只觉得无比安定。
“姐,咱们叫她什么呀?”云娘激动的不得了。
江月看着女儿,柔声道:“就叫小梅子吧。”
第二年开了春,桃源县还没有任何纪大人的消息,京城也没有人来,云娘不禁担忧起来:“姐,姐夫会不会……”
“不会的,等京城事一了,他定会来找我。”江月笃定摇头。
说话之间,她温柔地看着襁褓里的小梅子。像是听见娘的话,小梅子也睡醒了,睁着眼望着眼前的人。
江月抱着她,轻轻逗她:“小梅子,你也想爹了,是不是?”
小梅子咯咯笑起来,小嘴儿咧得开心极了。
江月亲了一口,眼泪却倏地忍不住簌簌落下来,溜一下沁入襁褓里。
她喃喃道:“我也想他了,他也定想着我们娘儿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