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被押入刑部的女牢。
牢中幽幽暗暗, 透着成年积聚下来的霉味,还有一股子恶心的腐臭, 更多的,是木讷听从发落的人。
出入惯这些地方, 知晓其中的手段,江月倒是一丁点都不害怕。她一路惶惶不安,只是在担心娘亲与妹妹——娘的身子本来就不好,妹妹从未经历过什么苦楚,怎么受得住这样的煎熬?
沿途被押过来,她有意识地一间一间往里探寻,皆没有看到陈氏与云娘的身影, 江月心下稍安。
那道圣旨里除了爹爹的事, 还有一个罪名,似乎是欺君,应该是指她女扮男装入衙门当差的事,所以, 大概她的罪责更重一些……
如此思量, 江月略微定了定神,随着牢头往里走。
女牢不比其他,大多是都是几个、十几个妇孺幼童挤在一处,江月本以为自己也是如此,没想到竟是一人一处,牢房里面收拾得也还算马马虎虎干净。
刑部这些衙役没有理由对她另眼相待的……走进去静静看着这一切,再想到背后安排的那个人, 江月不由蹙眉。
须臾,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江月心念一动,偏头望过去,却看到一袭青色官袍,衣袂翻飞,宛如一起一伏的浪头,又如水中轻轻摇摆的船,让人心生厌恶!
她登时扭头,不愿多看一眼。
这个时候江月只想看到一个人。那人醒来,定然会赶来瞧她,如他来不了,那就是出了大事……
会是什么大事呢?
无非就是被判了死罪,永不能翻身!
江月心里并不难过,如果是这样的重罪,她不愿牵连纪府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彦璋。
卫铭行到跟前,给一边的差役递了个眼色,那人开锁又退下去。待没有旁人在,卫铭才讪讪走进去,对着那个疏离又决绝的背影,动了动嘴角,终涩涩唤了声“月娘”。
江月脸皱得越发难看,她厌恶地颦眉,只觉得恶心透顶。
这人就算扮的再小心、再可怜,她也不会忘记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份羞辱,那种肌肤裸.露在外的战栗,那种无处可躲的绝望,那种被他压在身下的痛苦!
见江月不搭理自己,卫铭也不气也不恼,他转到她跟前低低问道:“月娘,你在等凤英么?”
被说中心事,纤长的眼睫颤了颤,一双秋瞳俱是思念。
卫铭苦笑:“月娘,他不会来的……”
江月蹙眉,冷冷转过身,不愿听他挑拨。
“凤英真的不会来了。”卫铭又绕到她跟前,“月娘,你可知道,今日是谁送你入狱的么?”
他的口吻格外沉重,不似调戏之言,江月心头一凛,冷冷抬眼觑他。
迎着那道审问的目光,卫铭缓缓道:“今日将你送入狱中的,正是纪石杭。”
江月身子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两道娟秀的眉颦着,“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道。
“今日将你送入狱中的,正是纪石杭。”卫铭重复了一遍,再三保证没有骗她,又低低道,“月娘,凤英他真的不会来了,说不定……他也知情呢。”
——
彦璋这一日终没有能够去衙门。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被抬回屋子的软榻上,揉着酸胀的后颈,他心下什么都清楚了。那些都是江月哄他的把戏,先是笑意盈盈,再说什么大人我不会有事的话,只是要他分心罢了……想到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彦璋实在心痛难忍,再一想到她此时此刻只怕已经在刑部受苦,他更加不敢耽搁,当即翻坐起来。
他得先去刑部看看江月,再将江月父亲的事情查清楚,他得救她回来呀……
熟料刚走出明间,彦璋不得不顿住步子。
院子里,只有纪石杭负手立在那儿,这会儿目光沉沉地望过来,“彦璋,你要去哪儿?”他故意如此问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算是警示。
彦璋有一瞬怔愣,旋即明白其中的意思,父亲不许他去见月娘呢!许多的事缓缓交织在一起,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一刹,他的心便凉了一半,再望向面前的人,目光也冷了许多。两道剑眉蹙起,彦璋冷冷问道:“爹,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的口吻不善,纪石杭心里不悦,反问道:“彦璋,你知道什么?”
彦璋停顿片刻,缓缓说道:“爹,十六年前月娘他爹的事,你早就知情,所以才不许我娶她为妻,是不是?”
“不错。”纪石杭点头。——当时他那么反对,急起来恨不得用家法打彦璋一顿,打得他松口。可彦璋只是跪在他跟前,说今生今世非娶她不可,又无怨无悔。三子倔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又傻又呆又痴,简直是作孽!纪石杭看在眼里,就心软了。可那个时候心一软,却差点给阖府遭来杀身之祸,他很后怕!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心软、再任由彦璋胡闹下去!
他顿了顿,叹道:“为父当时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就是担心现在这种境况,怕你两难。”
“两难?”彦璋意味不明的嗤笑。
纪石杭愈发不悦,却依旧压着怒意道:“彦璋,圣上知道你心里苦,特地让刘公公交代你多歇一阵子……”
他的话未说完,那边厢又是一声嗤笑。
“爹,今日圣上下旨一事,你也早就知情,是不是?这府里,恐怕大哥二哥也知道,你们独独瞒着我?还是说……”彦璋顿了顿,无奈苦笑,“爹,是不是你在圣上面前主动禀报江三夏的事,让圣上下旨将月娘抓了去?”
纪石杭彻底怔住。他站在那儿,好容易才反应过来,当下气不可遏,指着彦璋大骂。
这里动静极大,不消片刻,周氏并其余两子都赶过来相劝。
可彦璋只是红着眼,执着地问:“爹,是不是?”
“你……”纪石杭的一双眼瞪得宛如铜铃,实在怒不可支,却又强不过彦璋,最后,只留下“不孝子”三字就拂袖离开,又命他们将这个不孝子关起来。
彦璋怔怔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心里反而没有太多的难过,他只是觉得对不住江月,如果不是嫁给他,或许就没有这么多的事……所以,他一定要救她出来!
一旁的长兄拍了拍他的肩,无奈叹气:“三弟,父亲此举也是无奈,这几日,朝堂上早有人暗地里要借三弟妹的事苦整咱们府里,父亲索性釜底抽薪,不给旁人话柄……”
纪石杭与彦明、彦b年前分别从玉门关和太原归京之后,就再没有机会返回大军。纪石杭呈了好几回折子,但圣上都没有准,看样子是要一齐卸去纪府兵权的意思。其实,上回彦璋在临安出事,纪石杭就有这种感觉,只不过这一次感觉更强烈,亦更为不安。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亘古不变的道理……
纪石杭忧心忡忡之际,又听到朝中风声似乎在说十六年前江三夏的事。
十六年前,玉门关布防图丢窃,他的结义兄弟江三夏正是死在他手里的。念及江家家中只有几个妇孺,纪石杭并未再深究下去,只是对皇帝称贼子已死,如今却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再加上江月今年嫁进纪府,那其中的事真的就说不清了……
纪石杭心下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如此来回几番艰难博弈,这才又重新保得纪府太平无事。
牺牲掉一个外人,纪石杭虽然不忍,却也觉得还好。他唯独对不起彦璋,只盼着彦璋能够明白他的苦心。
彦璋哪儿会不懂其中的事,可他怎么甘心?
用江月一人换阖府安宁,他怎么受得了?
彦璋心疼又焦灼,这会儿只想出府去看看江月,偏偏纪石杭命人将院子看住,哪儿都不准他去!
这空荡的屋子里,哪儿都是江月留下的痕迹。
软被里有她残存的温度,她送他出府之后,总是爱睡个回笼觉;梳妆台上有她今日要簪的首饰,其中一柄白玉珠钗,是他特地送给她的,亦是他头一回送女子东西,江月喜欢的很,总是簪在鬓间,白玉珠串缀下来,刚好扫过她的耳畔,衬得他常常含住亲吻的那个地方愈发白皙诱人,他也喜欢,偏偏江月今日没来得及簪……
黯然环视着一切,好像一个晃神,他的月娘又站在那儿,笑意盈盈。
彦璋难受的要命。
一想到月娘离开的时候,心里定然不舍极了,可他却昏在那里……真是该死!
只要这么一想,他心里就痛不可遏,慌乱又抓狂,宛如一头迷路的豹子。
视线最终落在悬在墙上的那柄长剑上。
这柄剑还是当年父亲要他去考进士时,彦璋心有不甘特地寻人锻造的。品质不算上乘,却也能够削铁如泥。
彦璋上前,将它取下来,持着剑柄,缓缓将剑抽出来,锋芒如寒……他好久都没用过了。
他只是想去见她一面而已,他不能伤害府中任何一个,独独只能以自己为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