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忠明一案, 并没有因为江月寻到他以死相博留下的遗书,而掀起什么风浪。
因为他在临死前留下了两封信函, 一真一假,各执一词, 互相矛盾,最后导致圣上无法裁定,只能草草收尾,成了史上一桩“悬案”。皇帝定下何忠明偷窃海防图的重罪,又将一并罚去信中提到的纪石杭与刘廷和二人数月俸禄,而关在牢中的纪彦璋,也就顺势放出来, 只等皇帝下旨官复原职。
对纪府而言, 虽然没什么差,但绝没有任何的好处,非但没有好好地利用何忠明的遗书,在皇帝面前一击即中, 扳倒刘廷和, 还白白让纪三公子入狱受苦,更是让皇帝对纪将军起了疑心……
上面这些话,江月都是听杜婉雯说的。
自从知道江月姑娘家的身份之后,婉雯便不再让陈风这个男人来了。她亲自领着丫鬟到驿馆探望,时不时说一些趣事给江月听。
她对江月是真好,知道她姑娘家的不便,又一并送来许多的衣裳首饰, 日常用的胭脂水粉,还有数十两银子。江月让她不要再如此客气,可婉雯只是笑着宽慰她:“江姑娘,你是凤英哥哥的救命恩人,我谢你都来不及呢。”
俨然一家人的口吻!
江月垂眸,望着纪大人留给她做嫁妆的银两,心里突然像是有一把钝钝的刀子,慢慢地在柔软的心尖上隔着,有点疼。
如今从驿丞那里得知纪大人明日就要出狱,江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想第一个就见到他!
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天梦里梦到过多少次那个人,或是冷冽,或是蹙眉,或是温柔,或是满身是血……
可是,她又不敢去见他。因为何忠明用命留下的那封信函,如果寄往京城,本来可以出其不意地扳倒刘家,可她却只为了一己私欲,拿来救了纪大人一命,还连累到纪将军……她做错了事,怎么还有脸去见他?
江月病恹恹躺着,浑身伤疼得厉害,脑袋烧得昏昏沉沉,心里又难受,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翌日,天光微微亮,江月破天荒地醒了。
睁着眼静静发了一会儿呆,她终抑制不住想见的心绪爬起来,认真梳洗一番。脸上的瘀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幸好也没留什么疤,如果不仔细瞧,绝看不出伤痕,江月松了口气。
床边摆着好几件衣服,有些是杜小姐送来的,绫罗绸缎,美不胜收。江月悄悄拿起一件水蓝色短袄在身上比了一比,又默默放下来,视线落到平日穿的男装上面。
利落地换上衣服,用小巾束了个男子发髻,江月出了屋子。
“江姑娘……”驿馆里的驿丞知晓她的不容易,这些天对江月都是客客气气的,也不多打听什么,此刻只是熟稔地打着招呼。
江月一一笑着回应。
她用过早饭,看着屉笼里蒸的冒热气的包子,又用油纸包了两个,快步往提刑司大牢走去。
越靠近那里,江月越胆怯。那种思念的心绪涌上来,伴着对不起纪将军和纪大人的念头,两相交织,让她的每一步都格外艰难。
绕过拐弯处,提刑司大牢就在跟前,江月却突然顿住步子。
那儿已经停了一顶软轿,陈风立在外面,轿子后面跟着那辆熟悉的马车,车帘掀起,时不时有人探身出来张望,显得格外焦灼。——如今纪大人还未官复原职,所以暂时只能住在客栈。
江月见状,忽然就不敢再上前了,她微微一怔,闪身躲在角落里。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时辰,牢狱里面走出来一个着青布长衫的男子,正是彦璋!
他的模样还是那样,剑眉星目,容颜清隽又好看,可双颊却又明显消瘦下去许多……
纪大人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应该还未痊愈,因为他走路的身形虽然和原来一样笔挺,可举手投足之间明显有些僵硬……
墙根边,江月悄悄看着,眼睛里涨涨的,很是难受,稍稍一眨眼,就能掉下泪来。
“三少爷。”陈风喜滋滋地请安。
另一边婉雯也踩着软墩子下来,她戴着帷帽,穿了一袭水红对襟袄子,底下是月白色长裙,透着姑娘家的明艳,格外引人注目。
江月看了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灰色长衫,不由得默默叹气:她整个人灰不溜秋,哪儿能比杜小姐好看?这么想着,江月眼底又是无尽的失落。
“凤英哥哥。”婉雯柔柔唤道。
彦璋微微颔首,算做回应,却不看她,他的视线只沿着长街一寸又一寸慢慢巡睃,仔细端详。
江月心头一慌,小脑袋连忙又躲进去。
没有看到想看的人,彦璋心里隐隐有些失落,却又担心江月出事,不免又心生担忧。他心思再沉稳,可也不过是个情窦初开之人,这会儿脸上就掩饰不住了。彦璋望向陈风,目露疑惑,似在询问。
陈风拱手回道:“三少爷,江姑娘这些天身子不适,应该是在驿馆歇着呢。”
从来没人告诉他江月的身子不适!
彦璋心里大惊,担忧之色愈浓,他让两个轿夫送自己去驿馆,又对陈风吩咐道:“好生送杜小姐回客栈。”说着也不再看旁人,探身坐入轿中。
一边的婉雯微微怔愣住,旋即劝道:“凤英哥哥,你身上有伤,不宜耽搁啊!”顿了顿,她又道:“凤英哥哥,你若是担心江姑娘的安危,不如我去请她过来……”
“不用!”轿中之人冷冷拒绝,“她身子不好,不能乱走动,你先回去吧。”
他极少这样冷冰冰地同自己说话,婉雯不禁滞住,一边的阿桃扯了扯她的衣袖,婉雯才回过神,通情达理道:“既然这样,陈管事就不用再跟着我了,不如陪在凤英哥哥身边,也算有个照顾。”
轿中之人这回没有再说话,陈风见状连忙上前,道了声“起轿”,一行人往客栈去。
婉雯攥着绢子,看不见轿子的踪影了,才落寞地回马车坐好。
陈风跟在轿子一侧,忽听里面的人冷冷问他:“查到那些人做的了么?”
“三少爷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软轿中,彦璋淡淡垂眸,他胸前的伤口还疼得厉害,可想到马上能见到她,心里却又是满满的欢喜之意。
嘴角微微扬起,是个清浅的笑意,想到那个人,想到日后的厮守,他嘴角的笑意便彻底蔓延开来,一张英俊的脸上俱是男人的柔情,漂亮的长眸温温柔柔,格外好看。
可到驿馆一问,驿丞又说江姑娘早就出去了。
彦璋一愣,来回张望一番,又对陈风道:“那你们先回客栈吧,我在这儿等一会儿。”
“那怎么行?”陈风惊呼,“三少爷,您身上带着伤,还是早些回去……”
彦璋摆手止住他的话,淡淡说道:“无妨,你们回去吧。”
陈风知道三少爷的脾气,于是也不多言,依照吩咐做了,而彦璋则走到驿馆对面的茶坊要了个雅间。
江月一直偷偷跟在后面,此时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现身。
世间哪儿有这么傻的人,自己伤的那么重,还不管不顾,非要留下来等她?
他就这么想见到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