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寺院厢房里, 彦璋坐在一侧榻上,神色淡漠如初。江月则割了一块衣摆下来, 此时蘸着雪水将墙上熏黑的五个字一点点仔细擦去。她用力擦着,生怕留下一丁点痕迹。弄完一遍, 又偷偷跑出去拿清澈的雪水绞一趟,回来继续对着墙使劲。
看着江月来来回回折腾,又洗又擦,再看她的手又冻成萝卜一样,彦璋淡漠的眸色便多了一分黯然,心里很是疼惜。他淡淡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你别弄了。”
“那怎么行?”江月下意识地反驳, 声音大的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又连忙压着声,悄悄道:“大人,三人成虎的道理您应该知道——既然纪将军是清白的, 那为何还要留着这些东西, 白白糟践纪将军的名声?不如现在就擦了,让旁人无从误会!”
见纪大人不理她,江月一急,又窜到他跟前:“大人,这定然是有人要陷害将军!”
她蹲在彦璋跟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一脸的焦灼, 怪招人疼的。
彦璋苦笑。
他怎么会不知道有人想陷害父亲?可墙上五个字分明就是何忠明的字迹,他仔细分辨过,不会认错的,可何忠明原是父亲麾下的心腹大将,怎么会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污蔑之言?
彦璋想不明白何忠明的用意,只觉得脑中混乱不堪,怎么都理不痛。
而且,眼前这一切摆明了是个局,一个要陷他两难的局!
彦璋十分清楚,之前那个和尚与何忠明一样,也是幕后之人的棋子,和尚定然会领着提刑司衙役过来指认何忠明的字。
那么,如果擦去字迹,届时和尚领着人过来没看到,就摆明了告诉幕后之人,彦璋已经知道他的阴谋……如此一来,旁人就可以顺势在圣上面前参他徇私失职,再派旁人来调查,就更陷父亲于危难——朝堂里,内阁首辅刘廷和与父亲已经不合数十年,刘廷和时常在陛下跟前吹风,什么功高盖主,什么大权在握,如今逮着这个机会,怎么可能不狠狠整父亲一通?说不定还会栽赃一个通敌卖国的大罪,到时候,他们纪府上下就都糟了……
可是,如果不擦掉自己,等和尚领着人过来,还是等于将父亲拱手推到风口浪尖,推到一个陛下怀疑的地方,到时候,刘廷和在陛下跟前煽风点火,就更难说清了……
两个结局都是极差的局面,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搞清楚何忠明此举背后的深意,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彦璋拧了拧眉,又扶着江月起来,从她手里接过那抹脏兮兮的衣摆,自己亲自去擦。
“大人,这种粗活让卑职来吧。”江月连忙去抢。
彦璋摇头:“你歇着,别把手冻坏了。”强势又果决。
纪大人关切的这样坦然,江月不禁一怔。她绞着手,看着冻着红通通的手指,心头只觉暖意融融,又想到先前这人还替自己捂手,江月耳根子又红了……默念了几遍“纪大人是个真君子”,她才定下心神来。
“大人,卑职做惯了的。”江月低低说道。
彦璋头也不抬,回她:“以后不许再做。”
有一些男人的霸道在,江月又是一怔,心头怦怦直跳。默默退了几步,她道:“大人,那我再去看看其他墙上有没有这种机关。”她说着,一手举着烛台,一手虚拢着火苗,在其他墙上来回熏。
彦璋侧目,望着身后忙碌的身影,抿唇一笑,没想到她真是心细!
收拾完这一切,两人默默下山,一路无言。
回到驿馆,彦璋因为心里藏着事,没说什么话便回自己院子去。
望着纪大人的背影,江月突然生出一些落寞之意。朝堂里面的弯弯绕绕,她不太明白,可是,她真心觉得纪大人还有纪将军都是好人!
这么一想,她就坐不住了,一溜小跑走到纪大人院中。两扇门虚掩着,她上前敲了敲门,又唤了一声“大人”。
“嗯……”里面轻轻应了一声,还没说让她进来,江月径直推门而入。刚跨了一步,她旋即滞住步子,慌不迭背过身,弱弱道:“大人,卑职想到一个办法。”
房内,彦璋仅着中衣,早上在梅林里蹭脏的长袍已经脱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偏头看了江月一眼,他又拿起另一侧干净的长袍,“什么办法?”
江月盯着外面的月门,听着后面的声音,故作镇定道:“大人,既然有人想陷害纪将军,那咱们不如将墙上几个字改成那个人要害何忠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又能混淆视线,一举多得呢!”说到最后,她隐约有些小得意,嘴角勾起,好看的眉眼弯弯,透着姑娘的聪慧。
纪大人不接话,江月不免有些心焦:“大人,您若是同意,卑职这就去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已经失了……”彦璋淡淡道。
“啊?怎么快!”江月不可思议。身后传来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应该是穿好了,她这才尴尬地回过身。
只见纪大人穿了件绣竹纹的青布长袍,衬得整个人玉树临风,格外清隽。他踱步走到门前,定定望着她,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越发好看。
江月不自在地垂下眼,又问:“大人,什么叫已经失了?”
彦璋耐心解释:“抓那和尚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才想明白,那和尚今日是故意漏马脚给咱们,等着被抓呢。”他说到这儿,顿住了,墨黑的眼眸浮现一股凌厉。
“大人,您的意思是这和尚一门心思想要被抓,然后去提刑司,顺势领着别人过来看那五个字,好栽赃纪大人?他们现在已经去了?”江月这才恍然大悟,将两件事联系上。
彦璋不答,只静静望着她。江月眉头一皱,万分懊恼:“大人,我不该认出他来的!”她一急,脸色一红,又快哭了。
彦璋心疼她,于是赶忙安慰:“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不好……没想到这些。”
听纪大人这样说,江月越发难受:“大人,都怪我,害了纪将军。”她的双眼红红的,惹人垂怜。
指尖颤了颤,彦璋终将她虚揽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似安抚,又问:“你为何如此信我爹?”彦璋确实好奇,江月一口一个栽赃嫁祸,根本没怀疑过父亲。
困在男人的怀里,江月不敢动,她的头垂得越发低,恰好纪大人及时松掉手,江月默默舒了口气,回道:“大人,卑职很小的时候,就听我爹说过,纪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不屑小人行径,卑职早就倾佩将军的为人……”
彦璋闻言,不禁抿唇浅笑,真是个单纯的姑娘!
他对江月道:“我现在要去一趟提刑司,你留在驿馆,哪儿都别去,知道么?”好像交代小孩。
“大人,您去提刑司做什么?”江月一惊,抬眸问他。
“去看看咱们捉到的那个和尚,是怎么栽赃嫁祸的!”彦璋冷冷道。
江月也想去,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小声地问:“大人,咱们真不去昭熙寺?”她自己心虚,说到最后,声音跟蚊子似的。
“别给自己惹祸上身。”彦璋回道。
他平时那么清清冷冷的声音,现在却这样温存,江月又是一怔,心里有些羞赧。她偷偷觑他:“大人您一个人去提刑司,没事么?”
“当然没事。”听到这种关切之言,彦璋心底很软,扬起的嘴角俱是笑意,“我案上有一封要紧的信函,你帮我亲自交给驿丞,千万别经旁人的手。”
这般郑重托付,江月亦脸色凝重地点头,见他提步往外走,她又急急忙忙说了句“大人小心”。
彦璋侧目浅笑,一双漂亮的长眸里全是柔意。他一笑起来,就宛如天上璀璨的星辰,明亮又夺目,让人移不开眼。江月好像还从未看过纪大人这副样子,不觉一呆,待反应过来,就忍不住面红耳赤。
纪大人离开后,江月才走进他的房里,案上果然有一道封好了的信函。她望着上面纪大人的自己出神。只觉得纪大人的字也和他的人一样,骨气劲峭,透着一股浩然正气,格外好看。再见上面写得地址并不是送到京城纪府,而是镇江杨府。江月心头嘀咕,也不知这杨府是纪大人哪门子的亲戚……
静静看了一会儿,视线又落在纪大人换下的那件脏了的长袍上……江月心念一动,一手攥着信,一手将男人的长袍抱在怀里,这才掩好门离开。
江月此意当然是想替彦璋洗衣服。
打了井水,她手指伸进去试了试,又立刻缩回来。冬日的井水冰凉刺骨,冻得厉害。她搓了搓手,忽然,没来由地想到纪大人的话。
“你歇着,别把手冻坏了。”
“以后不许再做。”
……
这么一想,她心里便觉好甜,跟吃了糖枣似的,嘴角一直翘着,这水也不觉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