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纣宫殿以沉色为主, 外加大纣阴霾的雪天,殿内光线略显暗沉, 尤其的庄严肃穆。皇座也由乌金制成,未见皇帝踪影, 倒是两边文武百官列队整齐,乘皇帝未上殿,正在交头接耳互通消息。
听到通传十二王爷,殿内所有人住嘴了,均纠正站姿垂首而立,准迎接十二王爷。然而下一刻喊的王长孙琅琊瑛,让他们全都忘记了什么是礼仪。
在众人呆愣的视线下, 叔侄俩进入大殿, 脚步踩在暗红色地毯上,悄然无声。殿内众人只顾着目瞪口呆,整个殿内一片谧静,仿佛能听见行走间二人衣料磨擦的声响。
莫名不客气地打量四周各式脸孔, 掩唇轻咳以后, 笑语:“纣国人的礼仪真特别。”
琅琊云里眉头一紧,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在极寒下,各人都缩着脖子,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这十二王爷在纣国可是权倾朝野,若不是找死,谁敢违逆他?
这出戏该叫猛虎入林嘛……莫名看得津津有味,这些个面孔表情多变, 各有特色,比戏台上抹好的黑白脸唱戏来得精彩。
“跟我来。”琅琊云里哪里没看出侄儿的小心思,一句话掷下,便先一步往队伍最前方走去。
莫名挑眉,却也不逆他意,就这样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过去了。
最前方站着几人,从穿着服饰上观察,应该也是王爷辈的,但这些人里面就数琅琊云里的气炎最嚣张,简直是一副君临天下的模样。
“这还用得上我?”莫名喃喃着,他注意到另外几位王爷们对这位十二王爷的怨恨目光,但琅琊云里的确有招人恨的资本。
顾君初紧跟着莫名,殿内百来口人,不敢盯十二王爷,再不敢盯皇长孙,总敢盯这个来路不明的吧。只不过顾大侠作为洛山第一继承者,他早就习惯陌生人的视线,因此即使面对百官瞪视,他依旧泰然自若。
听见莫名的低语后他不仅轻笑,鼻息吹动黑色方巾,他附耳低语:“他能选择摄政。”
“是呢。”莫名漫不经心地应着,侧眸瞄了心情愉快的叔叔一眼。
“他似乎对前太子有很强的执念。”顾君初说着,眉间蹙起,不觉仔细观察琅琊云里。虽然说这人是从莫名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但他不高兴有人妄想掌握莫名的未来。
听见顾君初的叙述,莫名失笑,又带起一阵轻咳,脸上显出一丝潮红,羸弱的王长孙形象深深烙印于百官心上。顿时众人都确定琅琊云里寻回王长孙,是为了让自己篡夺王位一事更加堂而皇之罢了,众人为他的野心而惊叹之余,免不了更为胆战心惊。
恐怕纣朝接下来少不了一阵腥风血雨,他们也得好自为之了。
历代皇朝,有明哲保身的精明小人,自然也有为国捐躯死而后已的迂腐……哦,贞忠份子。
就外形而言,如琅琊云里的评价,莫名俊,但那眼睛太媚。堇萝是唯一以女尊为主国度,连同大鑫内的各大大小小国度均以男尊为主,其中以大纣为最大男人主义。在纣国内长得俊俏一点的男性,通常没有人看得起。国情如此,因此同朝内各人光着下巴的没有几个,除了本身极具自信一小撮,其余的都全留有络腮胡。
偏偏莫名就把纣国人鄙视的特征给全部对上号了。孱弱,妩媚,无能(主观印象),而且是十二王爷的傀儡,哪能招人喜欢?这样的皇长孙马上被其余几位出色的小王孙比下去,莫名在忠臣群体甚至所有人心里,是比这宫殿里的太监没好多少。
莫名看见他们,就像看见数个莫丞相站在一起了,一群热血过剩的呆子。历史证明,硬朗的忠臣们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些人也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什么叫圆庸,一味顾着自己的高风亮节,死活坚持原则,最终将自己推向了断头台。除了名留青史,好像也没捞什么好处。
他们是正义,却通常不得其法啊,这下不又是找死的。
“十二王爷,听闻此乃堇萝女王之子,拥有堇萝孽血之子有何德可能得到皇长孙之号,臣等不赞同。”清瘦的白胡子开了口,后面有几人目光坚定地上前一步。
革 命的觉悟啊。莫名转眸瞄向他们,话也懒得与他们说,有看见过对牛弹琴能得到掌声的吗?开玩笑。而且现今纣王的心分明是向着他,这群人竟然挑上了立场明确的十二王爷进言,还不是找死吗?
琅琊云里听着这位老臣说话,淡漠地瞄了他一眼,竟然网开一面:“封号是陛下给的,圣命难违。”
“但……纣国未来不能交予这样的妖孽手中。”另一名帮着说话。
妖孽?莫名听得直挑眉,先不说这人好胆,竟敢公然诽谤说皇长孙,就说这评价,也够让人不服的。他轻轻侧向顾君初,低声问:“我像妖孽?”
在外表方面莫名还是挺有信心的,要说妖孽,得去找嫣鸠才对。
然而顾君初却沉默了,在他眼中,如果嫣鸠是炎系的妖精,张扬而激烈,那么莫名绝对是冰系的妖精,阴晦而媚魅。
顾君初的不合作让莫名眯起了眼睛,不悦之情洋溢于脸面。顾君初别开了视线,莫名也不再为难他,冷哼一声,就继续去看那堆‘忠良’们。见他们积极进言,而琅琊云里只是懒散敷衍,莫名挺担忧他们会不会集体自杀,传说中的死柬,多不值啊。
看够了气定神闲和面红耳赤的双方,莫名打着呵欠依着顾君初,懒懒地开始打量旁边一群置身事外的人。这一眼看尽人性啊,胆小的,心计的,淡定的,猥琐的,这文武百官还是应有尽有的。
越看越有趣,惬意的笑容渐露,暗沉火光映照下的那一张笑脸妩媚魅人,宫殿背景将莫名的阴柔衬托得淋漓尽致。有一瞬间各人心头一沉,错以为自己到了阴间,遇到柔美的鬼魅了。
然而对别人的诱惑,对琅琊云里却是毒药,让他失去理智的毒药。他厌恶侄儿摆出这样没出色的姿势,他怪责堇萝毁掉兄长唯一的亲儿,当下就控制不住自我,失去平日的冷静,喝道。
“别笑,这是严肃的事情。”
莫名挑高眉,却也只是一瞬间,便怪怪地抚平了唇角,垂着眼睑,不说话了。
琅琊云里后知后觉,见自己的言行让莫名难过了,更是有点不知所措。悉日冷静从容的他,能面对一干‘豺狼虎豹’而脸色不变的他,竟然失去理智当众教训侄儿,对此他内疚之极,但也不好道歉,于是搁下来了,他甩甩袖子转过身去,不与那群老头说话了。
旁边一名王爷有动静,堆了一脸的笑容,大概是准备帮忙圆场然后套近乎……又或者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戒。
但未来得及弄清楚,内殿来了宫侍,传话让叔侄俩过去,其它人等一律退朝。
除了一行固执派与宫侍争论要求见皇帝的事,别的人都听从命令准备离去。莫名走过几名迂腐派身边时,忍不住止住脚步。
一行人齐刷刷地抬首看向这位皇长孙。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成为皇长孙吗?”莫名抛下一个问题,突然双手掩脸,耷着脑袋不说话了。
“啊?”不明就里的人继续目瞪口呆。
莫名这群人像鸭子一样抬起脑袋,心里发笑,脸上却未显现出来。他一淡定地自袖中取了一把扇子拿在手里,扇了扇,突然哼笑着妖里妖气地抛个媚眼,特意尖声说:“因为我是女王”……的儿子。
抽起声此起彼落,莫名看着老人家们一颗又一颗的大眼珠,心里舒爽了,他耍帅地将扇子扬了扬,就继续往前走……哦,一扭一扭的。琅琊云里没有指责他,并不是赞同他,只是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在内殿,连连窃笑的莫名惹来众人白眼。
“你还真懂得闹事。”顾君初无奈轻叹。
“成何体统!”闷了老半天,琅琊云里只想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又是咬牙切齿的。
话说过了,莫名发现有时候放纵自己也是挺好的,于是肆无忌惮的他给予叔叔一抹晨间柔光般的温和笑脸:“十二叔,你真是可爱得像小狗。”
狗?!
琅琊云里愣住了,前头的人不等他,催着人快点动脚。反正纣王要见的是他,后面这人就是拖油瓶。
莫名以无敌的笑脸(掺冷气的),直盯得前头侍从觉得今天的雪特别冷,于是也没敢担搁,就落下了十二王爷,领着王长孙往纣王所在之处进发。
琅琊云里还是赶上来了,嘴才张开,又被莫名抢白:“刚才有没有五王爷?”
那几个人的容貌他已经记住了,就不知道谁是谁。
被这一抢白,琅琊云里挑眉,顺着话落:“不,不在。他以抱病为由,拒绝上朝,不过……”
“不过那几位王爷有帮助五王爷造反是吗?”
这下琅琊云里只看莫名一眼,就不给答案:“你应该清楚皇室手足关系。”
他相信侄子不只在气他这方面聪明,他承认莫名是精明得很。
“啊,相见厌烦,恨不得替而代之?”莫名想起堇萝的一二三四五,那几名公主可相处得不错,不过听闻母王的那一辈又不一样,所以说深宫皇族就是多事。
“没错。”琅琊云里顿了顿,又说:“你继承帝位以后,就将他们……”
后一句没说,但他手里作了一个切断的手势,只一眼就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莫名听着,注意到前方侍从缩了缩脖子,他不禁好笑:“太残忍了吧?直接发配到边深山里当猴子王不就好了。”
“不。”就接近大门前,琅琊云里说:“你以为父王为何不再立储君?”
“嗯?”
“因为他们都是凶手。”说到最后两个字,那张斯文的脸狰狞地扭曲着,仿佛眼前有着可恨的猎物,而他准备捕杀之。
“啊?”什么凶手?
未让莫名问清楚,他们已经见到龙床上的纣王,肢体枯槁、鹤发疏生的老人。
大概是听闻通报,老人强撑精神张目,混浊的眼珠子拼命往这边瞧。
莫名见他看得辛苦,就主动凑过去一点。
“魄儿……”
老王帝双目迸放异彩,操着吵哑的嗓门歇力地喊着,枯树丫般的手爪巍巍峨峨地伸出,仿佛想抓住幻影。那神态和那动作,这伤心的老人,不知道第几次梦见亲儿了吧。
魄儿?这还看不清楚吗?莫名淡淡一笑,握住老人的手。
“你在地府过得好吗?”
大概是因为莫名的体温,老人依旧以为自己在梦中会死去的儿子,于是出了这么一句糊涂话。
莫名听着,嘴里仿佛尝到微涩感,笑容也显得牵强。
“爷爷,我不是父亲,我是苏……琅琊瑛。”
仿佛被打碎的法术,老人一下子清明了,瞪大眼睛细细打量着莫名,嘴里念叨着:“不是他……不是他……”
“对,不是他。”莫名搭上一句。
老人松了手,莫名也不留他,放开了。爷孙俩对望,也有说不出的别样心情。
“你更不像她了。”
嗯?像谁?像父亲的话,能用‘更’吗?
面对莫名的困惑,没有人解答他,各人都只顾自己的感受。
老王帝强撑着身体让宫侍扶起来,靠坐在床边。老人家慈祥地朝莫名招招手,后者从善如流,不客气地坐到床边。
大概别人想不到莫名会这般无礼,都给吓傻了。任谁面对皇帝,都该懂礼仪吧?跪到床边不行吗?
不行!他才不要委屈自己的膝盖。莫名心里冷哼着,脸上却端着纯真的笑靥面对纣王。
纣王也没在意,他开始问莫名的生活过得如何,结果莫名才答上两三句,纣王就自个儿说个不停,说到他儿子的生活,巨细无遗,还真的是用心去记呢。
“魄儿最像她……云里像我……”仿佛这是他的伤心处,老纣王捂着眼睛呜咽着,旁边宫侍跪了一地。
莫名听着听着,就觉得这老王帝对琅琊魄说不定也是爱屋及乌罢了,那个她肯定才是正主儿。琅琊去里曾经说过与逝去太子是同母,那么综合一切,驻在纣王心中的大概是他们的母亲。
“你也像,除了眼睛……唉……”
像又如何,始终不是同一个人。莫名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一直笑着,仿佛顺从,仿佛没有任何意见。
大概是琅琊云里听不下去了,就提醒:“父王,关于瑛日后的打算。”
“嗯,留下来吧,浣卿殿一直空着,瑛儿你就搬进去。”说到这个,纣王双目又再迸发神采。
莫名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老人其实想说:我也搬进去。
去哪儿住他都没关系,关系在他要有所得。
“王爷爷,现在孙儿最担忧的是有人想取我性命,恐怕留在宫中也不安全。”
老人全身猛地一颤,仿佛大受打击。
看着这一幕,莫名唇角轻勾。因为他赌赢了,恐怕纣王那位爱侣也在宫中被害吧?不然怎么来的扭曲爱情,转嫁于亲儿身上,现今又希冀转嫁于他身上吗?
可以,但必须等价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