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洛山就像一片漆黑的海洋, 风过有浪涛声,树海轮廓千变万化, 真是跟海洋一般变幻莫测。
从第三层楼阁的西边窗户,能看到另一座阁楼的全景……今天那座院子的主人没有回来。
“公子, 夜深了,是时候就寝。”
莫名侧首,缓缓扯起微笑:“深红你先下去吧,我自行料理就得……想睡的时候,会睡。”
深红没多说话,看见主人又侧首痴痴看着窗外,银光洒落他身上, 浅浅勾勒着那张落寞的脸容……全因为那人没有回来。
“公子……要不要点上灯, 看着书册,时间更容易度过。”总比痴痴的等要好,分散点注意力吧。
然而莫惑听过这提议,却抬首望向另一幢阁楼, 那边远处的窗子, 正透着昏沉暖光。他拒绝了深红,因为:“若是那边的人看到了,大概会惹他不快吧。”
深红马上就知道他说谁,眉头更是皱紧,他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也要顾及那单于嫣鸠的感受,有必要吗?
“你不也在等。”
被深红的直率吓了一跳,莫惑回眸细细地看这仆人。他知道深红, 还很小的时候,还是玩伴的时候他曾经期望深红能像莫名一样,或许该说替代,结果他错得很深。每个人都该演绎自我……不是吗?
深红确实不是唯唯诺诺的仆从,平日里也很有主见,但这样直接得近乎责备的表达方式,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我不是在等。”莫惑淡淡地回答,然后背过身去,不准备让深红继续深入:“也真的累了……睡吧。”
再回首看一眼,就这一眼又回不来了。
深红气恼,再一次逾越主仆关系,他急步上前碰一声拉上了窗户,隔断了主人的视线。
莫惑仿佛未能反应过来,一脸愕然,而后意识到自己失态,便苦笑着回身,更衣就寝。脱去外衣,散开长发,深红为主人沐足以后,确认人睡下了,被子有盖好,这才退出去了。
但门才合上,过一会又打开了,深红见帐帘后的确没有动静,这才又合上门离开。只是他不想自己才离开,原本该入眠的人却睁开眼睛,回到窗边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深红看见未来得及回到床上的主人,气得把手里的脸盆都砸了,最后恼恨的深红甚至不为莫惑服务,交代三子前去帮忙。
由着三子服侍,莫惑试探地问:“深红他还好吗?”
三子想了想,大概是组织语言,过了很久,又顾盼左右才不确定地回答:“深红大哥好奇怪,他把大家都赶跑了,自己躲在屋子里呢……我偷偷看了一眼,看到他正在收拾东西呢。”
“……嗯。”
“二公子,深红大哥要去哪儿?”
面对单纯年轻的仆人,莫惑扯起一抹微笑着:“大概是想回家。”
“哦,王府吗?也对,都离开很久了呢。”
“嗯。”
静静地梳洗,直至整理好一切,在窗边榻椅旁沏了茶,三子准备退下了,仍是忍不住要说:“昨晚殿下没有回来,如果他回来了,三子再通知二公子好吗?公子就不要整晚呆在窗边不睡了,对身体不好。”
“……深红对你说的吗?”莫惑轻轻一笑:“三子,如果现在深红要离开洛山,你会想念他吗?”
三子困惑地皱眉:“咦?不会啊,不过分开一会儿,以后还要回到同一个府里共事呢。”
这答案让莫惑失笑,他拍拍小仆人的肩:“你的确很实在,能这样活着,才是最幸福的。”
“啊?”三子总觉得听莫惑说话,就像听说书的讲那些老和尚参禅似的,忒学问,忒深奥的。他抓着脑袋老半天,羞红了脸:“二公子,你说得浅白一点啦,三子不明白。”
莫惑只是笑,将桌子上的糕点赏给了三子,看着那张朴实的脸诚实地表现出兴奋愉快,自己的心情也似乎稍稍放松了。
门外传来轻敲声,洛山的弟子传话:“莫公子,茶公子来了。”
茶修又来了,也是个不懂得死心的家伙。莫惑让人把茶修带进来,示意三子准备了茶水。
就着窗边榻椅,二人分坐,中央分隔着一方小茶几,搁着两盅茶。
茶修笑嘻嘻地给莫惑请过,招呼打足了,他这个不拘小节的人就坐没坐相。他献宝地将自己带来的礼物送上去。
三子接过礼物,开了锦盒一看,竟然是又一锭大金子,金灿灿的,光芒刺目。
“……”
主仆俩对于这种简单直接的礼物,已经多次无法言语。但莫名说了,茶修这家伙就在花钱方面少了根筋,让他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如直接收钱。
想起这个鉴定,莫惑失笑,示意三子将那锭加大版的金子收了。心里盘算着回头让人去购买相应金额的礼物回赠,也就两不相欠了。
茶修来见莫惑也是没什么特别事情,就是来说话的,天南地北地说了一通。莫惑也很有耐心,静静地听着,偶尔让三子添新茶水。
茶修的嘴巴厉害,张张阖阖的半天了,三子都打了不知道多少个哈欠,他还不消停。三子就困惑了,喃喃:“茶大少家里是说书的吗?”
“咦?”
殊不知这话说得恰好让近在身旁的两人都听清楚了,不禁错愕互觑……三子惊得满额是汗,他这当下人的,平日里知道殿下和二公子都是和善的人,才敢自在言行。但这时代的主仆观念其实十分看重的,要是哪个包括嫣鸠公子在内的主人家们,三子可就不敢造次,这回竟然在茶大少爷面前多话了,他直觉自己要惨了。
莫惑知道三子害怕了,他心里好气又好笑,反正仆人是他的,他作为主人家的袒护着,别人也不能多做什么。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为三子解围,但茶修机灵,先开口了:“唉,我们茶家不是说书的,但戏班子是有养着的,我偶尔听戏的时候,可是接着唱呢。那唱戏的师傅都甘拜下风,直呼我是茶不凉。”
说罢,还拈了兰花指,再抛个媚眼儿。
……
这冷笑话倒是让人心情轻松,主仆俩都笑了。
见到莫惑笑,茶修总觉得宽心,就一个劲地笑闹,直惹得别人莞尔一笑。
“莫惑你是不是很喜欢竹子?”
茶修老实不客气,直呼莫惑的名字。莫惑并没有阻止他,就这问题问得怪异:“竹子?不能说喜爱,但竹林里清静,大概说是喜欢清静较为适合。”
“哦,喜欢清……静?”茶修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他从开始到现在有哪一刻清静了,这还不是惹人嫌吗?盯着眼前淡雅的笑容,他只觉上下牙齿在打架,咯咯哒哒的响个没停。
见状,三子憋笑不怎么地成功,嘴里噗噗地喷个不停,一张脸都通红了。
茶修更懊恼了,忙活老半天却做了让人厌恶的事情,能不饮恨吗?
这两个大孩子是真的让莫惑无奈了,这情况,这行为怎么看怎么的像是两名幼童,哥哥犯了错正后悔,弟弟却幸灾乐祸。
莫惑想了想,就指使三子出去准备新的茶水,再安慰茶修:“茶公子见笑了,我平日爱清静,但独自待得太久也会倦,偶尔有人前来与我谭天说地,也是一件乐事。”
就因为一句话,茶修脸上守得云开,他一脸兴奋地邀功:“那就是跟我说话也很快乐咯?”
“……嗯,茶公子为人风趣,总让人心情愉快。”
就一句话,茶大少乐上了天,茶碗里的冷茶也给一口干了,豪气万丈地以袖拭掉唇角茶迹,茶修笑得连五官都挤兑在一起了。
其实面对他,莫惑有更多的是无奈。茶修并不像三子那样天然的单纯,他只是不羁,不拘泥于世俗,有意作些让人心情放松的事情罢了。
这一点和莫名处世的乐观是有点相似,但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诙谐的方式也差天共地。
想着,莫惑的思绪不觉又陷入泥沼中,不能自拔。
茶修正在说邀请莫惑到家中看戏的事情,见到莫惑似乎没在听,视线正愣愣地盯着窗外。他一边维持着说话,一边顺着莫惑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座普通楼阁,但茶修也认得那是谁住的地方。
“……”话题止住,茶修也静静地看了许久,他试图代入莫惑的感情去观望那座阁楼,但不管如何,他只看得一肚子怒火。
“苏瑛昨天出门了。”
只提及莫名,莫惑马上就反应过来,他期待地盯着茶修,想知道更多的,却又没有主动追问。
茶修看得清楚,心里郁结着闷气,他似是闲谈般缓缓叙述:“苏瑛这家伙很着紧顾君初,正在想尽办法将人带回来呢。”
“嗯……嗯。”莫惑垂眸看着自己双手,他知道顾君初就是那名杀手:“那他……能记起来吗?”
“……你怎么知道?”茶修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一经代入,他总觉得莫惑是知道顾君初的情况。例如杀手的身份,例如失忆。
“只是设想。”莫惑淡淡一句搪塞过去,又稍稍犹豫才问:“那,找到了吗?”
莫名的计划茶修也有份参与,自从水鬼带着罗刹上客栈的事件发生后,茶修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第一手信息。但他看见莫惑故作随意地问着,迫切的眼神里又透露着紧张,他就是不爽。心情不好是因为莫惑一再的为莫名费心,那他就当然是抹黑那人,让心上人不再想他。
“啊,找到了。”茶修清楚见到那张淡雅的脸上出现矛盾表情,知道善良的他大概是既庆幸顾君初归来,但又失落顾君初即将独揽爱宠。
不爽的心情已经飙升到不能自己的情况了,茶修像被抢掉妈妈的孩子,产生了带着恶意的攻击性,意识未跟上反射神经,嘴里就说:“是呀,苏瑛那家伙也真敢做,他这人最懂得攻击人心了,清楚顾君初那家伙肖想了他多年,他就利用自己的身体去诱惑顾君初,还真把顾君初给留住了呢。如无意外,大概很快你就能看到他们如胶似漆的模样了……毕竟听说昨天他们在白日里疯狂得让整个客栈都能听见他们恩爱的声音,哈哈。”
哐一声,茶碗落地了,莫惑无措地道歉,慌忙去捡地上的碎片,手上立即被划开一道血痕。他阻止茶修帮忙,退了几步。
看着茶修的嘴唇正张张阖阖的,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他怎么也听不清楚了,只好笑着逐客:“啊,报歉,我有点倦了,今天就请茶公子先离开,它日必定请酒赔罪。”
说罢,也不管茶修了,莫惑静静地靠近了床铺,就和衣躺下了。
茶修却不顾礼教,走到了床边站了很久,又说:“听说你之前受了不少苦头,都是因为苏瑛。”
“……”
“或许你不在意,但其实这一回你会被暗杀也是因为苏瑛。”茶修顿了顿,继续说:“似乎有人想杀他,但他的母亲使了点手段,想将你替代苏瑛受死。”
“……”
“但之前我已经让人破坏了堇萝女王的计划,已经没有杀手会再来找你了,苏瑛大概也不会再关注你了。”
“你!”莫惑猛地翻起身,错愕地瞪着茶修:“别多管闲事。”
茶修原本是爱笑的人,但这时候他却难过得想哭:“只有这样你才有生气。”
莫惑抿抿唇,却没有回应这一句话:“你把莫名怎么了?”
“……”茶修怒意上脸,眉头紧皱,拳头也攥紧了:“呵,我能把他怎么样?是他自己求我将消息传给敌方,让他们搞清楚暗杀对象的……你也别妄想能帮助苏瑛,你们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茶修每一字每一句都不假,莫惑自己清楚,但他完全不知道拿什么表情去面对。即使是莫名,也不敢把事情说白,他也就仗着这样才磨蹭着,容许自己装傻,厚着脸皮留在这里,但今天有人戳破了这个谎言……他该怎么办?
茶修是什么时候走的,莫惑也不清楚,但后来他是睡着了。睡梦中他正被莫名抱着,珍惜万分地拥吻着。然而他主动回应,想要得到更多,朦胧中他们脱了衣裳,有了不带任何阻碍的亲密接触,更多更多地深入,密不可分。
“公子,该用膳了,你早上也没进食。”
深红的声音入梦,莫惑猛地清醒了,一阵寒意划过脊梁,直袭脑中,耳边一片嗡鸣声响。他有了反应,还作了这样一个梦……
仿佛没有听见深红渐渐变得焦急的呼唤,莫惑缩起四肢抱成一团:“深红,我们走吧。”
“去哪?”深红焦急的心情突然沉淀,深沉地接话。
“回家。”莫惑顿了顿:“回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