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玉琳正在与林谨玉闲说坊间奇事, 还是有关贾宝玉的。
“听人说是一个癞头和尚到门口化缘, 一见二表哥便跟二表哥说时候到了,抢了二表哥凭空消失不见了。还有的说二表哥是被和尚拐了去。”抓了一把新炒的瓜子,许玉琳边嗑边道, “再有说是二表哥主动跟和尚走了。你说这事儿多奇哪,外祖母他们又贴告示悬赏找人了, 叫我说还是别这样大张旗鼓,二表哥又不是小孩子, 断不会被人拐骗的。再说, 人家拐他做什么呢?若是绑匪,早找上门子要银子赎人了,可都过去好几天了都没动静, 可见是二表哥自己或走或出家了呢。”
林谨玉见许玉琳嗑了一小搓瓜子仁儿在手里捏着, 想图省事儿,直接过去拿现成儿被许玉琳一巴掌打了回去。林谨玉摸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 皱眉道, “轻着点儿,真是一点儿温柔都没有。”
许玉琳白眼斜他,“你先给我温柔一个再说。”
林谨玉只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嗨,外祖母他们还是收着些, 没听说过哪家子刚抄完家,就今儿悬赏玉,明儿悬赏人的, 哼,等什么时候二进宫就不悬赏了。”
“二表哥不是俗人,早晚都得有这么一遭儿。”林谨玉感叹着,王夫人一生假慈悲,真是遭了报应,二子一女都没能留住,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俩人正说着话,就见香榧进来禀道:回大爷、大奶奶,二门传话儿进来说贾府琏二爷来了。
俩人互相交换个眼神,许玉琳道,“你去瞧瞧吧,估计是有急事呢。”
林谨玉叹口气,无奈出去。
贾琏一身灰色绸衫,腰上扎着黑色缎带,脸色有说不出的憔悴,眼角周围竟有细细的纹络出来,正在小花厅里来回踱步转圈儿,可见是极为心急。
“琏表哥。”林谨玉唤了一声。
贾琏见林谨玉进来,忙迎上前一把抓住林谨玉的手腕,急声道,“林表弟,老太太不大好了,想见你和林妹妹。”
林谨玉愣了一下,见他和姐姐?他们林家同贾家什么时候有这样深厚的交情了?
林谨玉犹豫的看向贾琏,贾琏露出企求的神色,叹道,“老太太临了就这么个心愿,表弟就当瞧在姑妈的面儿上吧。”
话到这份儿上,林谨玉也不好拒绝了,“那表哥稍等,我去换件衣裳就来。”
贾琏见林谨玉只是家常衣裳,倒也齐整,便道,“没事,就这样吧,现在讲究不了这些了,你凤嫂子去请林妹妹了,表弟先随我过去吧。”
林谨玉只得叫管家备马,带上随从与贾琏同去。
他们到的时候林黛玉也是刚到,扶着雪雁的手看了林谨玉一眼,小小的一间屋子除了流放的贾赦、神秘出家的贾宝玉不在,迎春探春也都来了,大家厮见过,生疏而又客套,仿若当年初来京都初进荣国府,透着一股子虚假的热络。
王熙凤引着林谨玉、林黛玉到贾母床前,轻轻的唤了几声,贾母方睁开眼睛,看到林家姐弟时轻轻的叹了口气,眼珠儿转向林黛玉,轻声问,“孩子……好吗?”
贾母已是弥留之际,林黛玉心中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点了点头,“挺好的,明年就能开口叫人了。”
“你有个好兄弟,是有福之人。”贾母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事,欣慰的露出不假掩饰的善意,“好好过日子吧。”
其实贾母的容貌变化不大,只是没了之前安享尊荣的老封君的神彩,整个人都黯淡了,林谨玉思量贾母会对他说什么,求他照应贾家?这次贾母却让林谨玉吃惊了,“谨玉,四丫头好么?”
“听说惜春妹妹在西山出家了。”
“多谢你了。”最后一个牵挂放下,贾母慢慢的闭上眼睛,再未开口。
第二日,林谨玉便接到丧信儿,贾母去了。
林谨玉不喜欢贾母,就如同贾母不喜欢他一样,他觉得贾母是红楼梦中最大的一颗死鱼眼睛,明明侵吞了林家的家产,还要摆出一副疼惜林黛玉的嘴脸,如果真的她真的还对林黛玉有一点感情,就不应该让林黛玉成为一草一纸皆要贾家施舍寄人篱下的孤女。
他一直对贾家加以防备,没想到初来京都,贾母便半点香火情都不留的开始算计林家。原书中林黛玉是孤女如此,而现在明明林家有了后人,她仍是视林家家产为囊中之物,坐视王夫人动手。
贾母心中还有对贾敏的情谊么?
或许她用宝黛联姻来表达对女儿的感情?
林谨玉一直不理解贾母,要多冷酷的心才能对自己女儿的遗孤下手。
贾母的丧仪并未大办,依现在贾家的情形也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林谨玉去吊唁了一趟,尽到礼数就罢了。
相信贾母也不希望灵前见到他的身影。
番外之李纨
李纨看素云将蒸好的馒头摆到小四方桌儿上,转身去请公婆来用饭。
如今长房二房分了家,凤姐贾琏在郊外买了个十来顷的小庄子为生,携邢夫人举家搬了过去。王夫人却将自老太太那儿分得的银子一股脑儿的藏起来,李纨提过几回效仿着凤姐她们买个小庄搬到郊外,一来房租便宜,二来有庄子里出产,吃食也能节俭些,却遭了王夫人三五顿的臭骂,说她还没死李纨就肖想起她的私房。久了,李纨也就不再言语,反正她只管干活儿就是。
王夫人扶贾政进来,见桌上三碟子咸菜,外加一个清炒大白菜是热菜,一样白菜肉丝汤是荤的,撇了撇嘴道,“咱家都清贫至此了?”
贾政“咳”了一声,到主位坐下,“家道艰难,能省则省吧。”
王夫人道,“我是说老爷近来消瘦了,山珍海味是吃不起,鱼肉也能补补身子呢。老爷每日出去给那些蒙童讲课,也辛苦着呢。若是我们娘们儿,有什么要紧。”贾政别无长处,不做官,总得想法子挣银子养家,便在外谋了个馆,因他没个文凭,只能给孩子启蒙罢了。
李纨低眉敛目地轻声道,“正想跟太太回禀呢,上个月跟太太支的五两银子只剩三十钱了,一会儿还得出去买菜,得跟太太再支些银子。”
王夫人一哂,“成日这么青菜萝卜的,也不知道给你这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
李纨听话间有疑她之意,不咸不淡地轻声道,“每日采买媳妇都有记录,一会儿送给太太过目。”
王夫人想到自己不识字,顿时恼了,贾政淡淡地道,“吃饭吧。珠儿家的也下去同环儿兰儿一道用吧。”
李纨福了一福,无声无息的退下。
贾政细细的吃了早饭,如今也没那个茶给他糟踏漱口,喝了两口温水道,“环儿转眼也大了,得开始寻思环儿的婚事了。”
提到贾环,王夫人眼圈儿就开始红,含泪道,“怎么着也得先说宝玉,才轮得到环儿。”
“不必提那个孽障了,但凡有一点孝敬之心,也不会丢下父母离去。”贾政冷哼,“若不是他无故失踪,老太太也不会……”一摆手,“就是他回来,我也只当没这个孽障!”
王夫人道,“我不信,宝玉定是有什么苦衷。”
“环儿到了年纪,不能再拖了。他若是肯回来,早就回来了,你就死了这个死吧。”贾政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王夫人敷衍道,“我如今也少出门子,天天在家,能见过哪个呢?现在还在老太太孝中呢,也不好提这个。”
“是不好提,待出了孝,环儿年纪就到了,咱们得心里有数才成。”贾政道,“他虽不是你生的,也是你儿子,日后有了出息也是你享福。”
王夫人忙笑道,“老爷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跟珠儿媳妇说吧,现在我精神也短了,有什么事都是她出去张罗,她又是念过书的,做事也底细,长嫂如母,定能给环儿说个可心合意的。”
贾政点了点头,便起身上班去了。
贾政有个优点,笃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何况贾兰的文章还可以,贾政更将心思放在孙子身上,怎样节俭也要供贾兰去念书。
如今每月四两银子,送贾兰、贾环跟着个老举人学做文章。
李纨亲手给儿子整理书本,从炕头儿摸出个鸡蛋塞贾兰书箱底下,如今王夫人掐得太紧了,李纨不敢露出自己的私房来,只得委屈着儿子了。
送走贾兰贾环,李纨又得去打扫房间。如今丫头只有素云一个,王夫人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拿捏着太太的谱儿,素云干不过来,轻松一点的事儿都是李纨做。
李纨要银子买菜时,王夫人实在不耐烦道,“成天就是银子!我哪儿来得银子钱呢?老爷一把年纪还要出去给人家使唤,一个月满打满算才二两银子!还指望着你们孝顺呢,就差啃公婆的骨头油儿了!你那些银子难道就搁箱底霉烂了?还是要等它生个小的下出崽儿来!”
“回太太的话,前些年媳妇的确是攒了几百两银子,可后来家里出事儿,太太们给关在蘅芜苑,媳妇在外头心里哪有不急的,给那些军士疏通往里头通吃得用得,那时老太太身上也不好,外头请医用药也用去不少。”李纨道,“若是如今还有银子,不必太太说媳妇也会拿出来交给太太的。媳妇自个儿要银子有什么用呢?”
王夫人冷笑,“我知道你是亘古少有的大贤惠人儿,不过说句玩笑,也值不当较真儿。老爷说了环儿年纪大了,出了孝要给他娶亲,你出去瞧着谁家姑娘合适,回来跟我说。”自怀里掏出个手绢子,里头裹着几两散碎银子放到炕桌儿上,“快冬至了,买些羊肉回来吧。应个景儿也好,兰儿正长身子呢。”
李纨是个佛爷,自贾珠去后,她能忍过年青守寡,能忍过抄家,能忍到现在,也就能接着忍下去,百忍成金。
李纨就这样忍过贾环成亲,贾政病逝,王夫人一百两银子给贾环分了家,当然这还是看在探春的面儿上,若是探春不在,估计王夫人也就给贾环十两银子。
王夫人头发已经花白,眼神儿也不大好,仍是挑剔着衣食饭菜,不时刺李纨几句,其实李纨已经习惯了,带着小丫头将饭给王夫人摆着,行礼就要退下,王夫人端坐着道,“自你公公过身,我这屋里愈发冷清了,叫兰儿过来陪我吧。”
李纨眼皮略往上翻了一翻,轻声道,“兰儿如今也大了,都是自个儿一间屋子,太太这屋子隔了卧房,就是外头一间小厅,兰儿来了睡哪儿呢?若是这样十五六的大小伙子还要跟祖母睡,传出去就叫人笑话了。现如今兰儿要准备明年考秀才,每天温书到半夜,若过来,点灯熬油的,扰了太太休息岂不是罪过。再者,太太前儿不还说晚上觉轻睡不好么。”
王夫人道,“那以后你们都到我屋里来用饭吧,笼共就这么三口子人,还得分几回呢。又不是从前了。”叹息中犹有几分向往。
一山更比一山高,事实证明,李佛爷真乃深藏不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