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对于南朝来说, 是极不太平的一年。
尽管皇帝刻意与北庭修好,北庭也表示不再举兵。但骚动不安的情绪就像这年夏天格外闷热的天气一样, 总是让人觉得惴惴不安。仿佛地底下的某个地方,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灾祸。
虽然朝中也还有像庆王爷这样的文武能臣, 起早贪黑地为国事谋划,尽心竭力地为南朝江山的稳固操劳,但终归敌不过那些在黑暗中挖掘蚕食的腐败力量。
就在庆王爷千辛万苦地终于将南朝的防御安排停当不久。东北面的岳冀国就扯起大旗,开始了疯狂的掠夺。
野心勃勃的岳冀国君纠集了足足五十万人马,要一个一个吃掉南北二国!一统天下!
彪悍凶残的岳冀军主力,绕过屡屡碰壁的北庭军防御范围,越过高山密林直扑南朝, 兵锋直指柳杨关内南朝富庶肥沃的土地。
南朝国主袁龙宜站在柳杨关的城楼上眺望远处。
关前不远处, 连接的敌营密密排在平坦的河滩上,营帐前铁甲成林,组成一道长长的墙,墙上刀光林立寒气迫人。到今夜, 守关已经守到第二十八天了。刚刚度过的每一天, 无不惊心动魄,艰苦非常。
回想此次应敌,多少是有些仓促。
那日初闻柳杨关吃紧时,朝中众人一片心焦如焚,自己连夜下了应敌的诏书,派南朝大将武宇澄带兵星夜前往迎战。
然而,面对岳冀军的强攻硬弩, 南朝军队虽报国心切,却还是有些势单力薄,面对多过自己数倍的强敌,还是有些难以抵抗。
武宇澄被围松山岭,飞书告急,才有了自己此次匆忙而来的御驾亲征。
自己带了南朝几乎所有能上阵的武将前来,众人团结一心,士气高昂。硬拼了五天,这才解了松山岭之围。
两路人马合二为一,虽然解决了南朝军队的燃眉之急,却并没有改变战局的发展。退守柳杨关只是一个万无一失的选择,并不是一个万全之策。虽然柳杨关关高墙厚,易守难攻。但苦守关门,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且不说这柳杨关是南朝的最后一道屏障,万一守不住,就再没有可以扼守的要塞。单只是这样昼夜不停的迎战攻城的敌军,就已经让将士们疲惫不堪。
投下城去的滚木擂石越积越多,已经渐渐逼近城头,两军肉搏的距离指日可待。让人不得不想,这样坚守城池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正想着,关外的枪林剑雨忽然动了起来,缓缓移过滩地。
攻城的战斗又打响了。
打了这么多天,双方都已经熟悉了对方的套路,就连连城头上的兵士也不再像最初时那么紧张。
攻城的先锋队伍借箭羽掩护,早冲到了护城河边,这边的领兵将领长啸而起,招呼众人准备战斗。敌人进入了长箭的射程,城头上鼓声大作,守城兵士奋勇起身迎战,一拨拨飞羽凌空射去,与对方的箭矢在中碰撞,如乱蝗飞舞。
岳冀军中不停的有士兵倒下,但却没有一个人后退。如行尸走肉般迎着飞箭继续前进,直到关下。
关上石块滚木纷纷投下。关下立刻血流遍地,然而即便如此,对面进兵的鼓声也没有片刻停止。又一队岳冀军踩着前人的尸体爬上的滚木擂石搭成的云梯,向城头进攻。
这边,又一轮飞羽破空而出,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干着已经熟悉了的事……
袁龙宜望着对面的青山,沉默无语。
岳冀军在攻势最盛时,每隔两个时辰必派遣一个千人队攻城,即便到了今日屡攻不下的局面,每天也必试探攻城两次,不计伤亡。
这样的打法,无异于一场杀戮。
似乎过了很久的时间,天都要黑透了,对面的鼓声才停了下来。
壁垒森严的敌阵息了战鼓,变得和青山一样沉默。城头上也暂时安静了下来,各队得了号令,放下手中武器,三三两两坐到城头上自行修整。只有城楼上的岗哨还在一瞬不停地观望着敌军的动静。
袁龙宜双眉紧锁,高大的身影被黑暗包裹着,格外的凝重。
“陛下,回去用膳吧。”一个声音从旁响起,让袁龙宜收回了思绪。
是庆王爷唯一的亲子,世子袁鸿锐。
这鸿锐二十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相貌酷似其父,做事为人也和他父亲一样,非常的能干。他这两年入朝为官后,一直在兵部主管军需。此次应战,也多亏他精于计算,调度有方。才能让大军装备齐整,粮草充足。
袁龙宜看到精神抖擞的鸿锐,心情好了一些。轻轻嗯了一声,转身下城。
鸿锐主管军需,为了照顾这十几万的人马,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是这城头上有他心心念念的爱人,他也没时间自己跑上来请皇上用膳。
鸿锐送皇帝走到楼梯口,眼看皇帝走下了步道,鸿锐一转身,跑回了城头。
四处张望一下,没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赶紧抓住一个过往的士兵询问:“看见墨小将军了么?”今天在城头轮值的是自己家的宝贝,自己这颗心一整天都悬在半空。墨玉青二十岁不到,已经做了军中的重要将领,虽然可喜却也让人捏把汗。开战以来鸿锐做什么都不踏实,非要亲眼看他无事才能放心。
疲惫的士兵用手指了指最西边的城垛,示意他在那边。鸿锐望望那边,拔腿就跑。
眼下正是用膳的时候,鸿锐自己也只有这时才能抽出点时间。此刻若不快点,若是等一下自己有事需要回去处理,就又看不到他了。
鸿锐跑到角楼下的时候,正碰上墨玉青领着人从上面下来。一边走着,还在一边布置着什么,众人频频点头,都在仔细倾听。
鸿锐一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心里就安稳了,站住脚步,等众人走近。
众人看见鸿锐过来,都知道他是来找墨玉青的。于是也不必多说,打过招呼各自散去。留下墨玉青和鸿锐两人立在原地,四目相对。
“你怎么又跑来了?”墨玉青俊俏的脸在看到鸿锐的那一刻就黑成了锅底。看看四下没人,立刻开始抱怨,“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擅离职守!这样的事别人都不可以做,你庆王世子怎么可以。你让别人怎么想!”墨玉青板起脸来数落鸿锐。
“青儿!”鸿锐气苦。自家的这个宝贝怎么能这样不讲情面。自己辛辛苦苦地跑来看他,他不但不领情,还见面就数落自己。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我是来请皇上用膳的,怕你忙着没饭吃,特意给你送点吃的来。我等一下马上就得回去,你就别说我了好么?”鸿锐小声央告。自从自己跟青儿的关系确定了之后,青儿就跟他爹越来越像了。这刀子嘴教训起自己来跟小葱拌豆腐似的,一清二白,比父亲还厉害。
鸿锐看看墨玉青板得死紧的面孔,没别的办法,只能告饶。“好了好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墨玉青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鸿锐温言软语的也就没办法再说什么。
鸿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看看左右没人,把墨玉青拉到墙垛下坐好,打开油纸包。
墨玉青看看包里的东西,皱了皱眉头。“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我又不是没饭吃。” 油纸包是几个煎得外焦里嫩的鱼肉蛋卷。上面撒了佐料,又香又鲜,看着就能让人流口水。
墨玉青喜欢吃鱼,闻到这么香的鱼肉,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鸿锐看看附近没人注意这里,拿起一块递到墨玉青面前。“青儿快吃吧,你今天晚上不是还得守夜呢么。”军中的大锅饭伙食毕竟粗糙,青儿今夜任务艰巨。自己这是特意克扣了御膳的美食来慰劳自家的宝贝的。
反正皇帝也没心思吃饭,还不如拿来给自己的青儿,好让他更有力气杀敌。鸿锐拿起一块到墨玉青嘴边。“好了,青儿,要打要罚等打完了仗回去由你处置还不行么?现在时间紧,你快吃呀!”鸿锐见墨玉青犹豫,故意装出一副着急的模样。
墨玉青忙了半下午其实也确实饿了,想想眼下这非常时期的情势,也没心思再跟鸿锐计较。接过鱼肉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照今天的情况看,黄昏时分的这场战斗还只是个序曲,恶仗恐怕就在今夜。此刻必须先吃饱饭,有了力气再说其它。
望着狼吞虎咽的墨玉青,鸿锐的心里高兴得像喝了蜜。一边一个接一个地把肉卷递过去,一边不忘解下腰中的水囊,小声提醒。“青儿慢点,别噎着,来,喝口水再吃。……”
墨玉青风卷残云一样,一口气吞下里所有的鱼肉蛋卷。吃完了用手抹了把嘴,这才舒了口气。看看对面一直盯着自己的鸿锐,想了想,说:“你多留意点自己的事,别老跑来看我,被人看见了不好。”鸿锐这两天估计也在熬夜,眼睛周围都是黑黑的。
鸿锐心里暖暖的。点点头,其实他也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在家里怎么样都好,但在外面还是应该谨慎些,尤其在军中,不该这么露骨。虽说军中之人都很豪爽,不会说什么出格的话,可是难保不会惹得别人挂念家里。多少也是有些不妥。
不过鸿锐还是高兴。反正青儿吃了东西,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看他好好的,自己也就放心了。知道时候不早,自己也该回去了。
“你今夜多加小心,我下去了。”鸿锐叮嘱了墨玉青,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往楼梯口走去。墨玉青送他到口上,挥挥手,转身回去查看岗哨的情况。
鸿锐下了城,一步一步往回走,路上遇到管火炊的兵丁,抬了一筐筐夹着咸菜和碎肉的馍上来,沿路分发。鸿锐取了一个来吃,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
路上碰到这里的原守军总领郭雷,带着一队军医正在救治伤者,清点人数。看到鸿锐过来,便放下手里的事迎了上来。
鸿锐从前虽与他不是很熟却有救命之恩,今次战役,自己统领军需,而郭雷则是本地驻军的总领,二人一起负责起后面的支援事宜,一来二去,到现在已经很熟络了。
看到郭雷过来,鸿锐本以为他又是要跟自己领些救治伤患用的东西,心里还在暗暗吃惊,怎么伤者会有这么多。谁知郭雷却神神秘秘地朝自己挤挤眼。拉着自己的胳膊到一边,小声说:“世子快去看看吧,听说报信的来了。我估摸着,是北庭的援军快到了!”
哦?听到郭雷的话,鸿锐的眼睛也放出亮光来。听说,半月前北庭军在伏蟒山伏击了敌军北路的大部人马,令岳冀军受到重创。之后又不辞辛苦一路南下,赶来支援南朝。
从伏蟒山到柳杨关,路途遥远,山高林密,预计怎么也要走一个月的路,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赶紧打个大胜仗让这些龟孙子滚蛋吧!再拖下去,可真受不了了。”郭雷的话何尝不是众人的心声。
“是啊,要不是咱们夏天的时候把这城墙加固过,兵器库里也备足了长箭,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鸿锐想起来这半年的事,也觉得心有余悸。
大家都夸自己此次应变周详,调配有方,粮草兵器供应充足,其实自己哪有那么能干。还不都是因为自己老老实实按照风大将军留书里的指示,一条条地早做了准备。
这次兵灾,说到底,也幸亏是皇上下狠心铲平了这附近三省的一窝子贪官污吏。才能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和人力加固防御,充实军备。
一边想着,鸿锐走到了府门前。看到里面已经掌了灯。听门口的守卫说上面发了话,此刻正在招集主事的军官过来议事。
鸿锐点点头,走了进去。
近来战事吃紧,皇帝陛下经常召集众军官商议城防大事,怕今天又要商议个通宵了。
盏茶的功夫,众将官纷纷走来,围坐在长桌前。
皇帝面沉似水,做在首位一语不发。由下手位的主将武宇澄向众人讲解战况。
“诸位,我们刚刚接到消息,北庭援军星夜兼程而来,预计明日天亮就可到达柳杨关。” 武宇澄的话让众人的目光都为之一亮。
众人对望同伴,都在对方的脸上发现了惊喜的神情。
柳杨关之困指日可解。苦守多日的战况就要发生改变,南朝终于等到了反击的时刻。怎呢不让人血液沸腾!
“诸位!” 武宇澄待大家的议论声稍停后,继续往下说。“北庭军此次能不计前嫌来援助我朝,是万般不宜之事。足见其与我朝修好之心。我在这里特别提醒诸位,请诸位以大局为重,回去之后,务必约束手下,不要说些不利于两军关系的话。更不可以滋生是非。若有人抗命,一旦发现,必严惩不怠!”
武宇澄扫过众人,众人纷纷点头,赞同他的决定。
“另外,刚才我与陛下商议,估计岳冀探马可能也已经知晓北庭援军明日即可抵达的消息。我们分析,岳冀军必然不愿看到我们南北二军会合。所有,岳冀军很有可能会想赶在北庭援军到来前拼死拿下柳杨关。而时间么,就只有今夜!” 武宇澄停下来,看看众人。
众人鸦雀无声,心里都明镜般清晰。
“若他们今夜得手,柳杨关失守,那就算明日北庭援军到来也会被柳杨关挡在门外,而我南朝则会更为被动。” 武宇澄拳头落在桌子上,把最坏的可能分析给众人。
“所以,今天夜间尤其重要。所有精锐部队都要做好准备,轮番上城,务必守住城关。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众人久经沙场,深知其中利害关系。待武宇澄讲完后,纷纷点头赞同。
接下来,众人将今夜的部署细细讨论,确立方案后一个个立刻起身,赶着回去各自那里,挑选人手,布置安排用兵细节。
众人散尽,只剩下皇帝,武宇澄和鸿锐还留在帐中。
武宇澄对鸿锐的能力深有了解,知他能做得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好,所以此刻也不再嘱咐他什么。只扭头看看自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话的袁龙宜。“陛下还是先去歇歇吧,我估计硬仗会在后半夜!如果有情况,我会随时禀包陛下。”
袁龙宜神色凝重,心思似乎不在这里,听到武宇澄的话,轻轻摇头。“你去吧,鸿锐陪朕坐坐。”
武宇澄行礼告退出去,屋里就只剩下鸿锐和袁龙宜。
袁龙宜将手肘撑在桌上,撑着额角。露出些许疲惫和落寞。“鸿锐,天行明天就要到了。”声音很轻,而里面掺杂的情感却难以描述。
鸿锐了解他们的事,知道他此刻心里难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他。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堂兄,都是自己敬佩的人。如今感情走到了尽头,旧情人再相见,任谁都会唏嘘。
一向能言善辩的鸿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他们的事,自己也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除了能做在这里陪他坐坐,还能做些什么呢?!
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中间的道理。
“鸿锐,你知道么,我现在越来越佩服你父亲了。” 袁龙宜似乎也不需要鸿锐的回答,自己说着,竟然还笑了笑。
鸿锐看看面前的皇帝陛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次出征,他把大权交给父亲。没有半点猜疑和忧郁。显然他是从内心里信任父亲的。但这“佩服”又从何说起呢。
“那年你还小呢,我却已经记事了。……你父亲凯旋后不肯京城,为了墨先生不惜身败名裂,大闹城门。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我以太子身份去城外劝你父亲进城。你父亲就跪在太阳地里一动不动。……”从没见过那么坚定的表情,从不知道有一种感情可以让人如此坚定地舍弃一切。
“你父亲跪地不起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次父皇虽然大发雷霆,咆哮怒骂,几乎没让皇叔死在城门口,但最后面对心意已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皇叔,还是做出了让步。允了他的要求,让他去找获罪流放生死未卜的墨无痕。
人生不如意者十常□□,生命转瞬即逝,能够任性地爱一个人,实在是需要至大的勇气和运气。
“这些事,我一直记得,只是从前不是很理解皇叔的做法,总试图寻找别样的出路。后来真轮到自己时,才发现,皇叔的做法是不得已之下的唯一出路。只有这样放手一搏,才能逃出生天。可是,太晚了,当我终于悟到这点时,却早已经在一次次地妥协中失去了那样的勇气和魄力。”
“现在,所有的路都走到了尽头,即使自己真豁得出去向皇叔那样大闹一场以命相搏也为时已晚。”
鸿锐看着袁龙宜,从心底里同情着他。明日他就要见到他的爱人了,此刻他的心情想来就如今夜的战局一样吧,即期待又害怕,即高兴又难过。……
“鸿锐,你跟玉青,就准备一直这样了么?”这两个人,二十不到的年纪,却都有着骄人的业绩。更幸运的是,二人青梅竹马的感情,几乎没有什么波折就走到了一起。真是慕煞旁人啊。只是,现在他们年纪还小,朝中众人都当他们在一起是玩闹。而自己担心的是,若哪天他们关系不好了可怎么办?伤了哪一个都是朝廷的损失,于社稷不利。袁龙宜即便自己心情起伏,也还是不能放下肩头的重任。
听皇帝提起自己和青儿,鸿锐的嘴角就不由得往上翘。脸上的幸福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嗯,青儿心思单纯,全无旁念。我喜欢他,也非一朝一夕。我们在一起,对彼此来说,都是最梦寐以求之事。所以,请皇兄放心,我们今生都会厮守一处不做他想。” 鸿锐充满自信的声音答得坚定。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