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从养心殿的暖阁内透出, 在这快要将人吞噬的无尽的夜里划出一道希望来。一个提笔伏案的身影投在窗棂上,伴随着那样的灯光, 成为这个静谧的夏夜里的唯一风景。
屋内的几上,是一摞一摞的奏折, 胤g双眉紧锁,手握朱笔,在展开的折子上落下沉稳遒劲的字迹。
何处闹了饥荒,国库还剩多少银子,哪些官员贪污受贿,哪处不缴国税,边境似有异动, 大小官员举荐……似乎只有将所有的心思放在这些上面, 才能不去想那张犹带泪痕的面孔以及那个决绝而去的背影。
黎明的第一丝曙光透进屋内,混着灯光,照出胤g眼底浅浅的阴影。他浑然未觉,面容专注而严峻。
等到晨鸟在窗外开始鸣唱的时候, 最后一份折子才批完。胤g咳嗽了一声, 苏培盛躬身进来,轻轻吹了油灯,服侍着他洗漱完。
胤g掏出怀表看了看,离御门听政还有一个半时辰,因吩咐苏培盛一个时辰后叫他。
躺在床上,闭上眼,那个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我没有家。”
“你保护我?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来都是独自一人。”
“你的女人?你有多少个女人, 你的心里能同时装下多少女人?”
“你不用骗我!你也不用骗你自己,你喜欢她,其实你早就喜欢她了……”
“可你终归是喜欢上她了,不是吗?”
……
松萝,你为什么不明白……
中午,天气已显炙热,胤g刚入坤宁宫,就听见一个声音:“爸爸!”
铃兰从正屋里跑出来,扑进他的怀里。
他笑了笑,将她抱起来。铃兰搂着他的脖子,默默的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那拉氏也已出来,行了礼,笑着道:“这孩子总念叨着要见皇上,您瞧把她急得。”
胤g一边往进走,一边问怀中的铃兰:“今天有没有乖乖听话?”
铃兰点点头。
进了屋,胤g在椅上坐下,铃兰紧搂着他,闷闷的道:“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他心中一颤。耳边传来她的抽泣声。
“妈妈和哥哥走了,妈妈不要铃兰了……呜呜呜……妈妈不管铃兰了……呜呜呜……”说着忽然大哭起来,“妈妈和哥哥不要铃兰和爸爸了……呜呜呜……”
胤g的心如要裂开般疼痛起来,拍了拍她的背道:“好孩子,不哭……你额娘怎么舍得抛下你,你额娘会来看铃兰的……”这句话连自己也觉得没有底,可是此刻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好一会儿,铃兰才止住了哭泣,他替她擦着眼泪,对着一旁神色微微黯然的那拉氏道:“这孩子这两天怎么样?夜里有没有哭闹?”
那拉氏笑着道:“回皇上,铃兰乖巧的很,一点也不哭闹,真真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胤g看了看怀里昏昏欲睡的铃兰,便让嬷嬷抱着她去睡午觉了。又嘱咐了那拉氏几句,才往养心殿而去。
出了坤宁宫,胤g才觉得心里生出无边的空落来,似乎世间只剩下了他一人,行走在这没有尽头的宫墙之下。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他的额角渗出了细汗,可是心中却寒意阵阵。从前无论多累多艰难,只要一想起她还在自己身边,心底就总有一个地方是温暖的,令他觉得平静安定。
可是如今,这样的温暖不会再有了,他总会忆起她转过头去的那一刻,样子冷静而果决。
他原以为得到天下,他与她便能重新开始。他明白她心中对于爱情的憧憬,他也多么希望自己能给她所希望的纯净的爱情。可是她先没有了耐性,是啊,她等了自己这么多年,自己凭什么还要要求她会有足够的耐性继续等下去呢,在她心里,自己或许已不算什么了吧。
是他忘了,他忘了他在忍受的同时,她也在忍受,忍受现实、忍受他……
他怎么能不爱她呢?因为他只想还给她一份纯净的爱情,就像他与她分别之前,那些如月光一般皎洁的记忆,那是她最想要的。
记得他们刚刚成婚的那些日子,那些在心中回忆过无数遍的时光,温暖如初。她站在书案前,认真的临摹他的颜体笔迹;她在画室里,专注的画着摆放的静物;她在雪地里,对着他甜美的笑;她在春色掩映的回廊,轻轻地吻上他的脸……
他想起她醉酒的那次,他不过被别的女人拉去坐了一会儿,等他去看她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根筷子敲着酒杯,一手撑着下巴,痴痴的望着杯中清冽的酒。他在门口站着,望了她半晌,她也没有发觉,他才发现她是醉了。轻轻走过去,刚要开口,她恍惚的抬头看向他,眸中迷离的雾色令他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她摇晃的想要站起来,吓得他连忙将她扶住。
她忽然对着他轻轻一笑,眸光如秋水流转,漾进他的心底一片波光滟滟。她靠进他的怀里,一手轻触他的脸,痴笑着道:“不知这位是谁家的女子,生的春光满面、美丽非凡,你可知自己犯下怎样的错误?”说着便将他按在椅上坐下,而他只能怔怔的望着她。她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唇贴着他的耳畔,“你的错误就是你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段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明艳的面颊,倒映在我的眼帘,照亮了道路、山川……”【注】
她当时的一颦一笑他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她的那个样子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只觉得可爱之极。等到后来,她累了,倒进他的怀里,他才发现她是蹙着眉;他才知道她其实是难受。
满心的疼起来,为这样的她心疼,为明明难受却还要压抑在心里的她心疼。
他的手指轻轻抚平怀中人儿蹙起的眉心,唇落在她温热的唇上。
他紧紧地搂住她,只在心底暗暗发誓再不能让她因为他难受、因为他而委屈自己。
可是他终没有做到,终是忍不住说出了那些话,只因为他觉得她为何不懂他八年的相思之苦,可是说完他后悔了,从未有那样的后悔过,因为,他听到了她的哭声,悲痛欲绝。而在他的记忆中她从来就很少哭,更从未有这样哭过;在他的记忆中,更多的,是她灿烂明净的笑容。
然后是追悔,他知道她在给自己机会,他知道她选择原谅他,尽管她表面对他冷淡,可是她的眼睛欺骗不了他……
然而他还没有等到她的原谅,她分娩了,大出血,昏迷了整整一月。
她躺在床上,安静非常。他守在她的身边,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听不见。他每天都在害怕,害怕她就这样离他而去,害怕她会这样永远沉睡过去。
那一个月里,他陪她说话,给她喂粥,替她擦身……那一个月,他如同经历了一辈子。他的女人,他再不能伤害她了……
终于有一天,她醒过来了,他欣喜若狂的唤她,而她却一脸迷惘的看着他,令他的心忽然变得不安起来。
然后,他听见她说:“你是谁?”
他只觉得天地瞬间的暗了下来,心中是说不出的空荡感觉,在她陌生的目光下,他慢慢收回手,静静的起身,可是身体还是不自觉的晃了一下。
出了门,走在园子里,忽然觉得满园的春光是多么碍眼,忽然才发现心中已是鲜血淋漓的伤痕。
很痛,很痛……
是他伤她太深,深到她要用这种决然的方式来惩罚他……
她怎么能忘了他,还忘得那么彻底……
她忘了,可他说不要紧,是上天让他们重头来过,从前的那些美好时光,他愿意填补给她。
然而他明白,自己从来想要的是什么。他不仅要她,还要整个天下。
所以他强迫自己去面对别的女人,而要对她说,他不爱她。
呵,他不爱她,他怎能不爱她……他看着她娴静的睡颜说:等他,等他不用再强迫自己的时候,他给她最想要的东西,纯净的爱情。
是的,她要的他都会给她,哪怕是——自 由。
那个女人,侧脸像极了她,专注的神情也像极了她,可他明白她不是她。在他的心里,她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因为她忘了他,所以在她看来,他们的爱情还没有开始。他该庆幸,庆幸她忘了他,庆幸自己不会再伤害她。
所以他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忍受着她用陌生甚至怀疑的眼神看他,以及她客气而疏离的说话方式。每次面对这样的她,对他而言何尝不是折磨与煎熬。
他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快些结束,他只希望他能早一天不用再强迫自己。他只希望自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不用站在屋外听她对着铃兰说话的声音、不用只有在她熟睡的时候才轻轻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他多想将她拥在怀里,可是他不能,他不能在她的面前泄露自己的感情,他更不能亵渎她心中的爱情。
所以再多的折磨与煎熬就让他一个人去承受吧,这是他为了心中的目的必须付出的代价。
只是他的心底渐渐生出隐隐的不安来,直到有一次他梦见她化成了一朵云,随风离去。
他终于明白,那样的不安是什么,是他最害怕的事,从来都是。
在那个深夜,当这样的不安扰的他再也无法入眠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去看她,终于忍不住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他只有在她面前才会露出心底的脆弱,一如许多年以前的那次,他像个孩子一样渴望着她怀中的温暖。
他说,他害怕她离开他。
她说他多想了,她说她很累。然后就真的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听了铃兰的话,他才明白,她每天要忍受着多大的折磨与伤痛,只因为,她想起来了,他与她的从前,她全部想起来了。
他的心瞬间疼起来,比上次还要疼,他终于还是再一次伤害了她,他深爱的人,也是他唯一亏欠的人。
他握紧她的手,泪落进她的颈里。
他说,对不起……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对不起……尽管他明白这一句话是多么无力。
她说,她信他。
他只能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心却疼得像要碎裂开来。
不久,他便坐上了那个位置,手中握着天下,可是有些人还有用处,他还需要隐忍。
然而她终于心冷了,终于失去了耐性,终于不再相信他了……
是啊,他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再为他难过伤心?她被人诬陷,他只能将她禁足,然后他才能安心去找到诬陷她的证据,可是她却用属于她的激烈方式离开了自己,不再留恋……
证据是找到了,宫女四儿的姑姑是青柳的妹妹,两人到死也咬定是为了死得不明不白的青柳却认定她是凶手才陷害于她。
他冷笑出声,这么拙劣的谎话也能用来骗他。她们的后面是谁,他心中已有数,只是因为那个他寄予期望最多的孩子,才让他不能早动那个幕后的人。
其实,他更气愤的是四儿竟然在她的茶里下药,才让她那一次晕倒在自己面前,而他,却没能早点发现……
他终归没有保护好他的女人……
既然她要自由,他便放她自 由;既然他无情,那么就无情到底……
因为现在,他只剩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