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时候,突然传来阿玛病情加重的消息。我连忙回家探视,才发现阿玛已经昏迷多时了。
“阿玛,”我跪在阿玛床边,握着他的手,努力忍住眼泪,“阿玛,你睁开眼,看看松萝好不好……”看着阿玛不省人事的憔悴面容,泪再也忍不住了,“……阿玛,你怎么还不醒过来,阿玛,女儿来看你来了,你看看女儿一眼好不好……阿玛,呜呜呜……”
“松萝……”“姐……”
吉泰和晟佑也在一旁,声音哽噎。
“阿玛,”阿玛的眼帘微动了动,我握紧他的手,“阿玛,你醒了吗?”
他慢慢的睁开眼,目光半天才能凝聚在我的脸上,手轻轻回握住我的,微笑起来,“好孩子……阿玛刚才又看见你的额娘了……”阿玛的目光移向别处,眼中升起一丝光亮,“你额娘啊,还是那么美……她对我笑……还说等我……”
“阿玛……”
“别哭……”阿玛喘了喘气,手抬起一半又无力的垂下,我忙自己擦了泪,“好孩子,阿玛有你们三个孩子……此生足矣……”
吉泰和晟佑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玛又笑了笑,“别哭……阿玛也享了一辈子的福了……看着你们都好,没什么遗憾……你们应该替阿玛高兴……阿玛能够见到你们额娘了……”
“阿玛……”
十二月中旬,阿玛病逝。
恸哭之后,心中只有丧亲之痛后留下的深深的空落。
“福晋,你多少吃一点吧。奴婢特意为您做的您平常最爱吃的冬笋。”木香摆上膳,走到书案前轻轻地说。
我抬眼看了看窗外,才发现天色已晚,又见木香的眼底有隐隐的担忧。点点头,起身走到桌旁坐下。
木香笑起来,又为我布菜。
“谢谢。”我拿起筷子,停了半晌,却依然没有半点食欲,摇摇头放下了。
“福晋,”木香微微急了,“您都快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身体怎么受得了?您多少还是吃一点吧。”
“都撤了吧,我不饿。”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说着起身去了里屋。关门的时候我对木香说:“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有谁来了,就说我已睡下了。”
我抱紧双腿坐在墙角,头埋在膝上。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一点温暖。阿玛,你也离松萝而去了……
我仿佛进入了梦里,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也就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在江南,是多么幸福。那时候的阳光永远是温暖的洒在身上照进心里。我们有说有笑的围在桌边,阿玛会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上是吉泰的字迹,我笑着去抢,额娘就会用筷子敲一敲我的碗,又瞪阿玛一眼,我和阿玛就会乖乖的埋头扒饭。我当然会三两口扒完,伸手从阿玛怀里掏出信来,笑着跑出去。还能听见阿玛在身后笑着说,疯丫头……
胃一阵痉挛,很痛,可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心里的疼痛减轻一点。
我听见小念在外间问起来,木香说我睡下了才走。我的孩子,原谅妈妈不想让你们看见我软弱的样子,我不能给你们心里带去这样的阴影。
……
“睡了?”胤g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用过膳了没?”
“回王爷……福晋说不饿……”
“不饿就不吃了?她几顿没吃了……”
我听见他走进屋来,咬紧了唇。
“松萝?”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紧张,“来人,掌灯。”
“松萝……”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手抚上了我的发,“地上凉,起来好不好。”
我依然咬着唇,胃已痛得没有知觉了,只是头一阵晕眩起来,耳旁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把我的鬓发捋到耳后,感觉到他的手顿了顿,“松萝……你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声音透着焦急。
“……没事……你快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松萝……”他忽然将我揽在怀里,“你这个样子,让你阿玛如何能安心?”
心中猛的一颤,脑中渐渐清明,我这是怎么了,我不能这样子,阿玛不会想看到这个样子的我。
眼前终于亮起来,胃部的痉挛似乎因为内心的苏醒痛的更加明显了,令我不得不用手按住,一只手无意识的抓住了他的衣袖。
“松萝,你怎么了!”他不由分说地抱起我,对着外面道,“快传太医!再端碗糖水来。”
他把我放到床榻上半靠着,替我盖上被子,我的胃疼的稍轻了一些。他搂着我,握住我的一只手,着急地问:“怎么样了,很疼吗?”
我摇摇头,“好一些了……”见木香端了水来,便道,“喝些水就好了。”
他接过水,要用勺子喂我的样子。我忙自己坐起来一些,从他的手里端过碗,慢慢地喝了半碗。
“你这些天忧心劳累过度,又不好好吃饭,身体怎么吃得消。”我感觉揽着我肩头的手紧了紧。
“谢谢你。一句话便让我幡然醒悟。”我靠在他的胸前,轻轻说道。
“……用点粥膳吧。”
我摇了摇头,“刚才喝了糖水。现在不饿。”
一会儿,太医来诊了脉,开了养胃的方子,又说了一堆道理,才走了。
喝了药,又用了点粥,靠在床头。他坐在我的旁边,握着我的手,望着我。暖暖的烛光映在他的眸中轻轻跳动。
我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没想到多年之后的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只相视着内心平静的淡淡一笑。
他抬手抚上我的面颊,拇指轻轻摩挲我的唇角,凝望着我,一如从前的幽深的双瞳,像要把我溶进去一样。
我有点无措的垂下睑。
他轻轻的开口:“你要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我心中微微一颤,抬眼看向他,他的眼底有丝丝的疼惜和焦虑。半晌,他放下手,“夜了,歇着吧。”
我点点头,他帮我拿过披在我肩头的外衣,自己却坐在床头看着我钻到被窝里。
我便道:“你也歇着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他低头看我,笑了笑:“等你睡着我再走。”
我一愣,也不再多言,且由着他去了,自己翻身向里闭上了眼。
康熙六十年就这样在我还在怀念家人的时候走到了终点。
转眼就是康熙六十一年的初春了。
年氏因为身体不适住回了藩邸。园子里却比往常更热闹了,主要是因为铃兰满了三岁,正是到了上房揭瓦的年龄,木香和几个嬷嬷常常被她弄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
“木香,把我抱上去。”铃兰指了指一座顶部有伸出来些须平整的假山。
“格格,那个太高了,会摔着的,还是别上去了。”木香一边说着好话,一边往我待着的这个亭子里瞅了瞅。
我手上拿着书,装作看书的样子,不过眼睛却没离开过她们,也能隐隐听见她们的对话。
“不行,我就要上去,我站在那里,就能看见爸爸来了没有。”铃兰说着扯住了木香的袖子。
“格格,那上面站不了人,会摔下来的。”
“谁说的,你看那上面突出来好大一块,怎么站不了人?你快呀,快抱我上去。”
木香又往我这边瞅了瞅,没有办法,只好支吾道,“那好、好吧……可是格格,你看那个比木香都高,木香怎么抱你呢?”
铃兰偏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拍手叫起来:“有了!用梯子不就能上去了吗?”
“啊?可是……”
“木香,你等着,我找小喜子去。”
“格格、格格,你等等……”
好半天,铃兰蹦蹦跳跳的在前面走着,后面跟了两个抬着梯子的哈哈珠色,累得呼哧呼哧的来了。这丫头,看来是被惯坏了。且看她还要做什么,要有什么出了格的,我可要教训她了。
放好了梯子,小喜子他们扶稳了,木香在一旁守着,看来她是要自己往上爬了。我的心也跟着提起来。所幸这梯子两层之间隔的比较近。
木香跟在她后面用手扶着她,她小小的身子一点一点的往上爬,直到见她终于爬了上去坐稳,我才松了一口气。
“哈哈,木香,这里看的好远啊。”
“格格,你就坐在上边,别乱动。”木香一脸的紧张。
她倒没有再闹,乖乖坐在上面。
我想了想,放下书,故意不看她的走过去,对小喜子他们道:“你们大白天的围在这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小喜子他们答应一声,打了千便散了。
我又笑着对木香说:“木香啊,我昨儿让你打的那个络子你还没打吧,我刚又想到一个样子,走,咱回家试试去。”说着拉了木香的手就走。
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的铃兰叫了一声:“妈妈!”
我回头一看,她已经有些急了,便笑着道:“你就在那儿等爸爸吧,我们都有事,先走了。”
刚又走了不远,忽然听见身后的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木香着急的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我。我依然拉着她走着。
“呜呜呜……妈妈!妈妈……呜呜呜……”
我停下回头,见她正伤心的望着我哭,却不敢乱动。我慢慢的走过去,站在假山下,抬头道:“怎么了?”
“妈妈……铃兰错了……妈妈……”
我笑了笑:“你怎么错了?”
“呜呜呜……铃兰不该调皮……”
“就这个?”
她抽泣着望着我,摇了摇头。
“你害的木香、小喜子他们、还有妈妈都为你提心吊胆,这难道不是错了?”
她点点头,“是铃兰错了。”
“然后呢?”
“……铃兰改……爸爸,爸爸……呜呜呜……”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胤g正走过来,眼里有了然的笑意。
“这又怎么了?”他走到跟前望了望我。
我用下巴点了点铃兰,道:“你问你女儿自己。”
“铃兰爬到假山上,是想看爸爸来了没有……铃兰错了……呜呜呜……铃兰再也不了。”
胤g笑了笑,伸开手道:“来,下来,阿玛接着你。”
铃兰往下看了看,犹豫再三,张开手臂跳了下来,胤g正好接住她。她倒“咯咯”的笑出来。
我替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顺便轻轻打了她一下,笑着道:“臭丫头。”
她撅着嘴:“臭妈妈。”
“没大没小。”胤g抱着她往回走,我也在旁边走着。
铃兰对着我眨了眨眼,又“咯咯”的笑起来。
这个孩子从小就粘胤g,尽管胤g有时会隔很长时间才来看她。我忽然想到自己如果真的就这样离开他,铃兰会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可是如果真的把她留在这里,我又怎么能放心离开。
心中忽然乱成一团。
“怎么了?”胤g腾出一只手揽住我的肩,“怎么皱着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看向他,才发现他的眼角不知何时已有了细纹,人也清瘦多了。康熙六十一年啊,眼前的这个人,将要达成他毕生之所愿,坐上那个无数人想要的位置了。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子民;那个时候,他就会是天下人的胤g,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更何况,他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胤g了;那个时候,我能够选择离开吗?
他扬唇微微一笑,“又想什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
回了屋,铃兰已经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他轻轻把她放在床上,小心的给她盖上被子,生怕弄醒了她。
他是铃兰的父亲啊,他和我一样爱着铃兰,我又如何能忍心让铃兰离开他呢。可是我又怎么能不离开,这样已经成为了束缚的婚姻,再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是他温软的声音:“怎么又走神了?”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抚平了我微蹙的眉间。
胤g,你想要的东西,我会陪你去取。然后我们之间,再没有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