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贺莲从来没有主动对人讲起过这段过去, 就算认识夕晴时他刚刚闯下了这样的大祸,每日颓靡, 也不曾想说。这是他的罪孽,他该一生背负,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说出来,总会有人安慰他那不是他的错,他害怕那样的话听多了,就真的会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那样对rick不公平。
夕晴看着敦贺莲的脸。
他是混血,五官比一般东方人深刻很多,眼睛是湛蓝澄澈的,在金发下, 他的脸色非常白, 白得夕晴甚至觉得她能看清他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
她想起了在摄影棚里,她看见的电影场景。
鲜红的血迹绵延一地,敦贺莲的目光冰冷而麻木,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
几年前, 他的挚友因他年少的失误躺在同样鲜红的血泊中, 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时至今日,他依然能收到来自故人憎恨的诅咒,咒骂他是“杀人凶手”,令他的良心遭受着巨大的煎熬,夜不能寐,周身冰冷。
他无法忘怀桀骜不驯的年代所犯下的错误,在《dark moon》的飞车现场, 他甚至失了魂,险些无法脱身。
可是他完美地结束了《dark moon》,塑造了崭新的橘嘉月;他勇敢地扮演了该隐希尔,以这个虚拟的身份演绎了无情冷酷的bj。
敦贺莲无疑是具备巨大的勇气的,他的勇敢,甚至有些残忍。
良久,夕晴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所以你以前不能演感情戏,是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拥有幸福,不配去爱吗?”
敦贺莲无声地默认了她的猜测。
夕晴便短暂地笑了一下。
《dark moon》顺利杀青,已经足够说明敦贺莲走出了那段紧紧缠绕束缚他的过去了。
他比自己勇敢,夕晴想。
“过去我以为,我只能戴着虚伪的面具过一生,远远躲开那样的记忆,享受偷来的每一天。”敦贺莲的声音有些哑,重新回顾过去也许同样令他感到紧张,“可是怎样才算赎罪?怎样才能弥补过去的荒唐和犯下的错误呢?只是逃的话,能逃多久?”
夕晴的睫毛颤了颤,放在身侧的手僵硬紧缩。
敦贺莲看见了,便又握住了她的手,看了夕晴一眼。
“我曾经是个混蛋,可我还是要用心地活下去。”因为他明白,他背负着三个人的人生。无论是死去的rick,过去的久远希斯利,还是现在的敦贺莲,都需要好好活着。
以前夕晴一直耿耿于怀敦贺莲并未向自己提到他的秘密,如今他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她反倒觉得沉重,气氛一时就有点尴尬起来。
夕晴的手就偷偷摸摸伸向了电视遥控器。
敦贺莲早就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心里不免有些好笑,觉得这个时候的夕晴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生怕大人生气,小心翼翼又带点讨好的模样。这么想着,又有些得意起来。
她还是挺在乎自己的,不然以夕晴的智商,怎么可能想不明白,他愿意讲出来,告诉她,说明他自己已经看开了,不再视往事为一种负担,自然也就不会生气。
不过,这个美丽的误会,敦贺莲也没打算纠正就是了。
电视上正在播放时政新闻,讲的是上上任首相鹤岗正夫又一次竞选成功的消息,采访中,已过花甲的鹤岗正夫神采奕奕,正对上台之后的政治构想高谈阔论,本来是很无聊的政治节目,却让两人都是一僵。
敦贺莲条件反射地瞄了夕晴一眼,沮丧地发现,她的嘴角又一次绷紧了,心里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在接受采访的鹤岗正夫,正是夕晴的祖父。
没过一会儿,夕晴就推说自己累了离开客厅回去睡觉,敦贺莲明知夕晴没有睡着,透过紧闭的眼皮还能看见她的眼睛乱转,睫毛一颤一颤的,可他也深知她是因电视上看到鹤岗正夫而不快,这才假借睡觉不愿睁眼,也不好逼迫她,只得顺着夕晴的意思,给她盖好被子便准备回家。
刚要起身,却觉得衣角一沉,低头看去,见夕晴从被角里探出一只手来扯了他的衣服,脑袋却蒙在被子里看不见脸色,只能听见她闷闷的声音从裹得很紧的被子里隐隐传出来。
“我一个人睡不着觉。”夕晴小孩子气的举动让敦贺莲哭笑不得,心里又隐隐窃喜,鄙视自己的同时禁不住心中柔软,只好温言相抚。
“我不走,陪着你行了吧?”虽然说得无奈,可是仗着夕晴脑袋在被子里藏着看不见,敦贺莲笑得得意,人也老实不客气地挨着夕晴往床上一坐,半倚着床头,顺势握住了夕晴捉着他衣角的手,手臂一伸就将身边的蚕蛹给抱到了怀里,还一边劝着,“别裹这么紧,闷着气怎么睡?”
只是他到底也没能成功扯下这层棉被,不然这位先生就能如愿看到一张涨红的可爱脸蛋了。
这一晚夕晴睡得很踏实,第二天一早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奕奕,虽然一睁开眼就看见个大男人躺在自己身边,不过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她倒也没受什么惊吓,仔细回想一下昨晚的事,又觉得很是丢脸,便干脆装起了鸵鸟,早早就自觉的回了剧组。
敦贺莲直面过去最隐秘黑暗的勇气让她大受震撼,与对方背负了挚友年轻生命的沉重相比,自己不过是被年少时暗恋的人和对方衣冠禽兽的父亲出卖了而已,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连这点面对过去的勇气也没有,还谈什么开始新的生活?虽说自己现在的境况和过去比不能说不倒霉,不过总算还不算最糟糕,就这样认命的话,也太没出息了一点。
想开了,放开了心防,夕晴原本就是个有实力的演员,她又敬业,落下的拍摄进度很快就赶了上去。
心里的障碍清除了,夕晴演起戏来不免就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又适应了几日,深觉自己已经可以自如驾驭情绪,正巧又到了伊达导演给两人限定的最后期限,这一次,夕晴和敦贺莲都显得很是胸有成竹。
浪士组的首领芹泽鸭在大阪与艺妓发生冲突,盛怒下要求违逆了他的艺妓自杀赔罪,为避免事态扩大到失控,土方不得不将艺妓断发平息事端。
同为艺妓,紫苑听闻这个消息,难免兔死狐悲,她厌恶芹泽的行为,却也耿耿于怀,土方岁三这样恪守着原则的男人,为何也要助纣为虐呢?
“如果……如果是我的话,土方先生……也会这样做吗?”远离岛原热闹的中心,紫苑穿着樱花色的大振袖,俏生生立在月光下,乌油油的发盘成一个漂亮的发髻,美丽的眉眼令人窒息。
可最终,土方也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若是她,他不愿这样委屈她,可这般暧昧的回答,他又打心眼儿里知道不可轻易应下,他几经犹豫,凭借着过人的自制力,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辞别岛原的姐妹们,紫苑独身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漂亮的女子总是容易招惹麻烦,尤其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她被几个喝醉了的相扑运动员缠住,心里恐惧,却也清楚地明白,那个年代人情淡漠的程度超乎想象,就算发生了什么,旁观的人再多,也没人愿意出手帮助她。
路过的土方为她解了围。因为是在人流密集的岛原,他并没有拔刀,以一敌多虽然费了一番功夫,到底也将紫苑救了出来。回去的路上两人保持着高尚的静默,一长一短的两道影子在明亮的月光下重重叠叠,像两只追逐的蝴蝶。
起了风,紫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土方注意到了,把羽织脱给她,生硬地表示自己是男人不怕冷,在紫苑家门口,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衣服披在女孩子肩上,急匆匆转身便走,走了几步住了脚,犹豫了半晌又转回来,几大步迈回仍然站在原地的紫苑面前,没头没脑丢了一句“我不会的”,便逃也似的走开,那架势,活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赶着一般。
可紫苑却轻轻笑了,门口挂着的灯笼发出的光打在她美丽的脸上,令她柔和的笑容像是会发光似的。
她知道,他是在回答她在岛园问过他的问题。
若是我,你也会给我断发吗?
她怀着愉悦的心情预备将土方的羽织浆洗干净再还回去,却发现衣服下摆有一条不甚明显的口子,许是为自己解围发生冲突时勾到的,便找出针线来补。微暖的灯下,美丽的女子挽着袖子,认真地补着衣角上小小的裂口,脸上的微笑透着丝丝甜蜜,她的动作轻柔小心,像是最手巧的绣娘对着上好的名贵衣料,爱不释手的模样,而她手里,只是最普通的羽织罢了。
她的脸,因为想着爱人,似乎变得会发光一般明亮美丽,昔日自傲的针线活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生恐不能给心上人最好的,滑嫩的两颊染着两朵淡淡的红云,一双眼睛如同嵌了天边最明亮的星。
毫无疑问,她正在品尝的爱情是甜蜜的,令初涉爱河的女子羞涩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