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版图真是宽广,北疆山林艳阳高照的时候,千里之外的王都,却已经飘起了阵阵小雨。
骁远王府的楼台院落在绵绵阴雨中轮廓黯淡,有侍卫擎了竹伞,簇拥着东方连城、东方连锦两人从后园出来,踏一地积水,步履匆匆地走向前面的王府正殿。
莫伤离在正殿外宽阔的青石地中央孑然而立,右手抱了只神情落寞的兔子,左手拖了个愁眉苦脸的老头,颇有些扶老携幼的风范,身后,一面硕大无比的雕花铜镜却不可思议地悬于半空,让殿前肃立的一干侍卫,全都看得出了神。
雨丝飘下来,无声落在皎洁如雪的白衣上,莫伤离低头看看被打湿的袍袖,又扫了眼周遭傻站着的侍卫,皱了眉抱怨:“小城城的人,真是越来越没眼色,站了这许久,连个打伞的都不见,就知道杵在那看热闹……”
“公子,你兔子也抢了,家也回了,就连那么大一面铜镜,我也帮你拖来了,如果没什么事……能不能容我失陪……”参仙被莫伤离钳制住,十分不舒服地左扭右扭。
莫伤离却只淡淡一笑:“不急,稍候还有一事相求,等办完了这件事,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绝不阻拦。”
苏软伏在莫伤离的臂膊间,安静得近于落寞,眼前这座府邸,她曾经十分熟悉,这是她在这个世界找到的第一个落脚之处,她的第一顿饱饭,第一个热水澡,第一份工作,还有,第一群朋友。
……即便是想要了自己的命,但毕竟那么轻松快乐的在一起过,所以,勉强也算得是朋友吧。
看着侍从拱卫之下,疾步向这里走来的两个气宇轩昂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居然还是会有些亲切的感觉,只是人兔殊途,却不能打个招呼,问声别来无恙了。
“莫先生从哪捡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东方连锦仍是一袭春水似的碧绿轻袍,也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俯下身来,饶有兴味地看了看那个咸菜坛子似的古怪老头,又看了看那面气势磅礴的巨大铜镜,最后,目光落在莫伤离怀中静静伏着的兔子身上。
“面熟?”莫伤离笑问。
“……有点,可我不记得我跟老大谁的府上养过兔子。”
“这可不是只普通的兔子,这是只会写字的兔子。”
“写字?”
“不但会写字,还会挑拨是非,嫁祸于人。”莫伤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叹了口气,“要不是我逃得快,此刻怕已被这小东西陷害死了……小坏蛋,你这么无情,我却还是舍不得打你,我是不是个很心软的人呢……是不是?是不是?”
“那镜子,是什么?”沉默了许久的东方连城忽然问,数日不见,他好像清瘦了些,负了手站在那里,看上去愈发沉郁冷峻。
“它叫万象,说起来,还是我家里的旧物。”提到镜子,莫伤离似乎有些兴奋,“很多年不见了,想不到居然会在北疆虎王的洞府里找到。”
“家”这个字从莫伤离口中说出,倒是让苏软也觉得有些稀罕,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却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眸。
“小兔兔,你看什么?”莫伤离笑道,“谁都会有家的,莫伤离自然也有,这有什么好奇怪?”
想了想,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再奇怪,也不会比一个小姑娘变成兔子满山跑更奇怪了吧……”
苏软心中一惊,继而又有些释然。就凭这个妖怪,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呢?也许他早就已经认出了自己,不点破,只是闲极无聊,想找些乐子罢了。
就像猫在玩弄半死的老鼠,到头来,总是要吃掉的。
“莫先生,此话怎讲?”东方连城看着那只兔子,一字字地问。
“小城城,我可不是爱淋雨的人,之所以要你们到这见我,是想变个戏法给你们看。”莫伤离回头扫了眼悬空而立的万象,“这镜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大了些,弄不到屋子里面去……”
话音未落,忽然出手如电,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参仙的后脑上轻轻一点,原本挣扎着伺机逃跑的老头顿时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不动了。
莫伤离挟持着他的左手这才算彻底解放出来,随便指了指东方连城身边的一个侍卫:“那个小谁,去给我拿件军氅来,披风也可以,要大,越大越好。”
侍卫依言飞奔而去,不一会,拿了件宽大的军氅过来,莫伤离接过军氅,小心翼翼地裹在怀中抱着的兔子身上,然后,将军氅连兔子一起放回地面。
“你没有穿衣服,等会被这些臭男人看光了,会吃大亏的。”莫伤离蹲在地上,怜惜地摸了摸兔子的耳朵,“我是不是很细心呢,小软软?”
东方连城仍是原地站着未动,目光忽然变得比头顶的天空还要阴鸷深沉。东方连锦却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写着“果然如此”四个字,淡淡微笑的样子像是刚刚猜对了一道深奥的灯谜。
雨,又下得大了些,莫伤离垂落肩背的长发上开始有水珠滴落,他起身,袍袖飘飘地退了两步,口中轻轻吟诵。
金色光华从云雾飘渺的“万象”之中喷薄而出,让漫天阴霾下的一切顿时明亮起来,苏软小小的身体很快就被笼罩在那夺目的金光里。待到一切回复如常,军氅下的皎皎白兔已变成纤弱的少女模样,长发流泻,柔润地贴着美丽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一双湖水似的眼睛,却恬静得让人叹息。
偌大的庭院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雨点打在竹伞上的声音。苏软坐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并不去看任何人,觉得有些凉,便将身上的军氅又裹紧了些。
东方连城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像是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精致瓷器,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去帮她擦掉脸上的水珠。
苏软看着他,目光里并没有仇恨或者愤怒的意思,只是略略能看出些寂寞和忧伤,片刻,却又淡淡地笑了。
东方连城的眉皱了皱,忽然一言不发地将她横抱起来,向着内院走去。他的步伐是如此之快,就连亦步亦趋撑着伞的侍卫,也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丢了,不高兴,找回来,还是不高兴,东方家的孩子,可真真难哄得很……”莫伤离从怀中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擦着被雨水打湿的脸颊,忽然皱眉一叹。
东方连锦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接过侍卫手中的伞,走过来撑在莫伤离头上:“车马已经备好,先生更衣之后,随时可以起程。”
“还是连锦哥哥知道疼人,乖。”莫伤离既欣慰又委屈地挑了挑眉,展颜笑道,“但是现在我有了好东西,已经用不着车马了。”
日暖池的水波,永远是那种舒服得让人恹恹欲睡的温度。荡漾着的温热触感熨帖肌肤,四肢百骸都仿佛在一瞬之间松懈开来,就连苏软这个明知自己已死到临头的人,也忍不住愉悦地舒了口气。
在山中做兔子的这几日,也是洗过几次澡的,但从来没有洗得这样仔细过。东方连城那家伙倒也还算有眼力见,抱着她一路疾行,径自来到日暖池,半句废话没说,连军氅一起丢在这里,便转身出去了。
随后拿着浴具和新衣进来的,是春染和夏悠两个小侍女,熟人,见到苏软,既惊讶又兴奋,进而发现军氅下的她居然不着寸缕,再联想起刚刚出去的东方连城,两双亮闪闪的眼睛里顿时荡漾起心照不宣的笑意。七手八脚将她摁进池中,洗头,擦背,杀猪般忙个不停。
苏软颇有点苦闷,却也懒得解释,泡在温暖的池水里,任由她们边上下其手,边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苏软姐姐,你去哪里了……”
“这些日子,王爷的脾气可是大了不少……”
“姐妹们都说,是因为你走了,王爷才会不高兴的……”
……
“王爷……他……心里有你呢……”
夏悠不经意说出这句大不敬的话,脸立刻红了。水池中闭目养神的苏软却轻轻笑起来,渐渐笑得难以自制。
他心里……自然是有她的吧。
就像杀猪的心里有猪,大灰狼心里有羊,打劫的心里有银行……
东方连城,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笑着,想着,渐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喵的,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
“不洗了!”
豁然起身上岸,从神情惊愕的两个小美眉手里接过衣裳,穿好,也不管长长的头发仍淌着水珠,径自冲出门去。
东方连城在日暖池外的亭子里枯坐,面前的石桌上摆了几碟点心和一壶热茶。见某个刚脱离了野外生活,尚未完全适应直立行走的人跟头把式地冲过来,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
“你早上吃饭了么?”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漫不经心地道。
已经冲到近前的苏软想不到这人会有此一问,怔了怔:“……没有。”
“你在山中都吃什么?”
“……?”
“你变成兔子,都吃些什么?草,青菜,还是豆饼?”
“……”
“……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吧,空着肚子沐浴,会虚脱的。”一盘香喷喷的枣糕推到她面前,接着又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苏软生气,很生气,她太想指着这个男人的鼻子从他本人一直骂到他们家的第一个类人猿,但气死事小,肚饿事大,而且空腹洗澡,是真的很容易虚脱的。
横眉立目地在他对面坐下来,吃,想着或许这是自己在这世上吃的最后一顿了,食欲便越发旺盛。直吃得三个盘子都见了底,肚子也再容不得半块云片糕,这才气咻咻地住口,抬起头,发现面前的男人正带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
“你的胃口不错,这我就放心了。”他说。
“断头饭,总是要吃饱的。”
“你多虑了,现在还远不到断头饭的时候。”他看起来想笑笑,表情却有些艰涩。
“你真想杀我?”她问。
“不想。”他摇了摇头,“只是得借你的性命一用。”
“……东方连城。”
“什么?”
“除了莫伤离,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要脸的人。”
“……”
“为什么要杀我?”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那什么时候告诉我?等我死了以后,烧纸的时候告诉我?!”
“……你不会白白去死的,我,东方世家,还有将来的整个天下,千秋万代,都会记住你。”
他的语声冰冷而决绝,却不再正视她的眼睛,起身,黑色锦袍的高大身影站在栏杆旁,负了手去看外面的一天阴雨。
……原来,这里边居然还有千秋万代和整个天下的事。
苏软笑笑,双手捧着的茶盏仍然温热,而心却一点点开始变凉。
她原本就是两世为人,虽然不愿死,但真要死时,也绝不会摇尾乞怜。
只是,为什么好像总有东西放不下呢?
“能不能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我还有多少时日?”抬起头,淡淡地问那个原本很熟悉,现在却渐渐变得陌生的男人。
一个侍卫冒雨而来,在亭外单膝跪倒:“王爷,莫先生问,是不是可以带苏姑娘启程了。”
东方连城没有回答,静静伫立片刻,转身,在苏软面前蹲下来,抬手拾了一缕湿润的长发,轻轻握进掌心里。
“海边天气冷,我会着人多给你备几件衣裳,听话些,莫先生和连锦都不会为难你。”
“……海边?”
“东海。”东方连城的目光在那张温柔恬淡的脸庞上流连,一寸寸,一寸寸地看,仿佛要在这所剩无多的片刻之间,把她的样子深深烙进心里,“……你不是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么?莫先生和连锦要去东海寻找另外一个人,你得跟他们一起去,在找到这个人之前……你都可以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