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跟着彪叔来到两三公里外的新工地。工地正做到一半很乱,彪叔就没领她进去,问门口一个看起来也只有十几岁的少年:“小胤呢?有同学来找他。”
少年回答说:“在你办公室里教晶晶玩电脑呢!”
彪叔诧异问:“玩电脑?哪来的电脑?”
少年说:“就是上次晶晶舅舅拿来的那台旧的,小胤不知道怎么意意粮藓昧耍拐婺苡茫
彪叔咕哝了一句,带黄芪绕到工地后面几间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进门就见对面墙边摆着一台旧电脑,屏幕上几张并排的表格,沙周胤正坐在电脑前研究那些图表,旁边晶晶揪着他的胳膊摇撼不让他操作:“好了没有啊,让我玩游戏嘛,我要玩游戏!快点啦!”
沙周胤注意力都在电脑上,应付她说:“马上马上,等我弄完这个就给你玩。”
彪叔走过去问:“你们俩在弄什么呢?”
晶晶先告状:“爸爸,沙周胤一直霸着电脑不给我玩游戏。这个电脑是舅舅给我的,就是我的对不?”
彪叔训她:“没大没小地叫人家全名,要叫哥哥!”又问沙周胤:“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有点眼熟。”眯起眼去看屏幕上的字。
沙周胤仍然盯着电脑屏幕,回答说:“是你昨天给我的进货表,我给输到电脑里了,这个比我们手算方便多了。”
彪叔说:“电脑还能算帐啊?我还以为就是用来玩游戏的。”
“电脑本来就是用来工作的,用处多着呢。我再研究研究,好像还可以把进货单和工程进度关联起来,那就更方便了。”沙周胤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来。然后他看到了黄芪,脸上的笑容就定住了。
彪叔指着黄芪说:“小胤,我在学校碰到你同学,她说要来找你,我就给带过来了。”转头去拉晶晶:“咱们先出去,让你小胤哥哥和同学在这里说话。”
晶晶不肯,挣开爸爸的手:“我要玩游戏呢,别拉我!”
彪叔被她气得够呛,又不舍得打她:“你这孩子!这孩子!”
“彪叔没事,我们就在这里说好了。”沙周胤拦住他,转回来看着黄芪,“对不起,小芪,我……”
黄芪这时候已经哭够了,只是觉得悲伤难过:“小英,为什么每次出这种大事,你都不告诉我?”
沙周胤低着头没说话,彪叔看了看两人,帮着他说:“小胤这孩子就是,有什么事都自己兜着。我去西北谈工程,他连我都不告诉。回来听说这事,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要是早点知道,还能去找人走走关系想想办法。”
沙周胤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马上就要高考,一中压力那么大,我不想你为我的事分心。虽然你故意不说,但我知道你成绩很好,在一中也能排前几名,你应该去考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
黄芪哽着嗓子叫了起来:“你都没得高考了,不能上大学了,还管我压力大不大分不分心!我怎么都能考上,好一点差一点而已,有你上不上大学的区别大吗?”
正在玩电脑的晶晶插嘴说:“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小学都没毕业,不是照样当老板赚大钱。高考那么累,不用考了正好。最讨厌上学了,以后我也不要高考!”
彪叔被她气到了:“这些话你都从哪儿学来的?爸爸念书少那是因为以前没条件,要是爸爸有文化,也不至于干这么苦的活儿!小小年纪就不想念书,难道以后你也想学爸爸当瓦匠?别玩游戏了!今天作业做好没?回宿舍写作业去,趁现在不会的还能问问你小胤哥哥!”冲过去把电脑插头拔了,拎起晶晶往外走。晶晶手足乱舞尖叫,被爸爸像面粉口袋似的拎了出去。
看,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的人历经磨难吃尽苦头想尽各种办法想要读书,老天却一再不给机会;而有的人坐拥各种有利条件,父母求着他读书,他却一心盼着早点摆脱学校。
彪叔和晶晶出去了,屋里只剩黄芪和沙周胤。他拉过一把椅子来让她坐下,手握着她的胳膊,隔着校服,他握住了就不舍得放开。
“小芪,”他双手握住那截瘦削的手腕,“我已经这样了,再发生什么我也不会觉得太意外,我也能抗得住。但是你,你不能受一点损伤,一点点也不可以。”
黄芪指责的话全堵在喉咙里,说出来就带了哽咽:“你知道吗,志愿表发下来四天了,我一直在研究你能报哪些学校,查它们的地址,哪些学校离得近我们可以一起报……从高一起我就在想这件事,我就在盼着这一天……”
但是这一天再也不会来了。
“对不起,小芪,对不起……”他低头握着她的手,“是我的错,在这样的学校里呆了三年,居然还克制不住脾气。”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其中有多少委屈忍耐,她不忍深想。
她仰起头平定情绪,问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真的要跟着彪叔……做建筑?”
她还记得他说将来要做建筑师时的模样,记得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记得他儿时堆的沙堡,那时从未想过结局会是这样。
“我从小就想学建筑,现在做这个,也算殊途同归。”他自嘲地笑笑,“小芪,你不要为我难过,凡事往好的方面想想,至少我现在人是好好的,做的也是正正经经的行当,能自己养活自己,总比当时被我爸一刀结果了强,也比在学校里浪荡成小混混强,是不是?
“每个人一辈子或多或少都会遭遇各种意外不幸,我只不过比其他人遭遇得早一点、多一点而已,但是我也有我幸运的地方……
“我无法决定什么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只能决定遇到这些事之后如何去面对、去解决。小芪,我答应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都会好好的,坚持我现在所坚持的。你也答应我,好吗?”
……
那天他们说了很久,黄芪离开工地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小英要送她回家,被她拒绝了,只让他送到公交站。
“小英,我打算报外省的大学,以后我们都要各自离家,很长时间都不能再见。我答应你一个人也会好好照顾自己,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当着小英的面她一直忍着没有哭,当她坐上公交车,车缓缓启动时车窗玻璃上映出小英的影子,他一直站在站牌下没有动,面朝着车开走的方向。
她望着那道模糊的身影,眼泪就悄然无声地流了下来。她决定也为小英做一件事。
回到家丁老师和黄老师正在饭桌前等着,头挨头地研究高考志愿表和填报资料。一边吃饭丁老师一边说:“小芪,我和你爸爸仔细研究过了,你的第一志愿可以报t大,我们选了水利系、环境系和电机系这三个,往年分数线和你模考成绩也比较匹配,看你对哪个感兴趣就把哪个放第一。”
黄芪闷声说:“我要报建筑系。”
“建筑系?”丁老师有点惊讶,“t大建筑系分数很高的,不太保险啊。而且学建筑要画图,最好有美术基础,你连素描都不会……”
“招生简章上又没要求,进去再学不是一样吗,我就不信跟不上。每个学校能报三个专业,第一个当然报分数高点的,万一我发挥超常考高了呢。”
丁老师看看黄老师:“你怎么突然想起要报建筑系,没听你说过对这个感兴趣呀。你知道建筑系进去学什么吗?”
“环境和电机系我也不知道进去要学什么,高中生对大学专业有什么概念。”黄芪闷头把饭扒完,“反正第一志愿第一专业要填建筑系,其他的按分数线从高到低填好了。我吃完了回屋复习了。”
她踢开凳子快步跑进自己房间,怕说多了会失态,让爸妈看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每天做不完的考卷,讲不完的题,中指上的书茧掉了一层又长一层。黄芪变得很沉默,只是不停地埋头做题,一遍又一遍地把哪些早就烂熟的题型做得更熟练。
黄城主心里憋了一股气,这股气支撑着她把手中的笔舞出剑花,斩妖除魔,把那些张牙舞爪的难题一个个斩于马下。
在这样密集的训练下,最后高考那三天并未让她感觉到额外的压力。甚至运气还不错,闷热潮湿的天气在高考前一天爆发,下了一场大暴雨,导致考试那几天格外凉快,让考生们舒舒服服地度过了这段魔鬼历程。
丁老师看她精神状态不好,考完让她回黄沙镇老家去过暑假散散心。黄芪说:“等成绩出来学校定了再玩吧。”
高考结束了,所有人都丢开枷锁四处疯玩,但丁老师觉得黄芪脑子里那根弦还没松开。她甚至还会在灯下看书,把自己的卷子默写出来,对照各种答案和评分标准给自己估分。
最后出来的成绩和她估算的差别不大,666,很吉利的分数,比t大提档线高出8分,估计能上个中不溜的专业。丁老师和黄老师都松了一口气。
十八岁这年的夏天,一个雨后清凉的早晨,邮差嘀铃铃的车铃声送来了黄芪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紫色的硬纸大信封,印着学校的标志建筑和穿着学士服青春洋溢的毕业生照片,连陌生的邮差都老远就扬起信封喜气洋洋地吆喝。
就在前一天的下午,黄芪刚刚去火车站送走小英。彪叔终于拿到第一个自己的工程,不用再给别人做包工。工地在遥远的西北城市,绿皮硬座的火车,要坐两天两夜才能到。
她在站台上看着火车启动,看着小英从罐头一样满满当当的车厢里探出头来向她挥手。她跟在火车后面奔跑,像以前那样,她送他上摩托车,送他上汽车,送他上火车,一次比一次遥远。
但是不管多远,都不会停下追寻的脚步;不管多远,总有回来的那天。
院子里纳凉的邻居们听到邮差的吆喝声都高高兴兴地围拢过来。那天爷爷和奶奶正好从乡下来城里玩,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也都来了,一大家子亲戚,还有同院的一中老师们,相熟的左邻右舍,都围着黄芪看她拆通知书。
奶奶一边擦手一边从厨房里跑出来:“等等我!让我也看看!”
撕开硬纸信封,里面的通知书也是紫色的,印得像获奖证书一样精致。左边是给学生留做纪念的存根,右边是正式的录取通知书。
围观的人群更加挤拢过来,想要看清通知书上的字。一片啧啧的赞叹声。
在这样众星捧月的围拱中,黄芪却捏着通知书,蹲下身抱头痛哭。
她蹲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像个撒泼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完全不顾亲戚邻居们诧异的眼光。
因为她看到录取通知书上专业那一栏写着:环境科学与工程系。
她没能考上建筑系。
她想为小英做的最后一件事,她又没有做到。
part1 小小的我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