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瑶回到宿舍就放声大哭,不管女生们怎么安慰都没有用。而且除了黄芪,无论男女都无法靠近她,一有人接近就会让她浑身发抖失控尖叫。黄芪只好一直陪着她,像小时候奶奶哄她睡觉一样哄着白露瑶。白露瑶哭到深夜,最后哭累了才慢慢睡去,睡着了还揪着黄芪的衣服不放。黄芪就跟她两人挤在一张单人铁架子床上凑合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白露瑶的父母接到老师通知,急忙开车过来把女儿接走。白露瑶见到父母终于有了安全感,放开黄芪转投妈妈怀抱。白爸爸听完事情经过气坏了,当场就去找三职高的滋事男生和老师讨公道。
那几个男生昨天被一中男生围攻揍得鼻青脸肿,又被教官开枪震住,大概也意识到事情不好收拾了,互相商量串好词,一口咬定是白露瑶洗完澡到了规定时间不走,故意穿得很暴露躲在浴室里勾引男生,男生们少不经事经不起诱惑才非礼了她几下。
这番说辞毫无疑问更加让一中男生们火冒三丈,双方破口大骂,一边骂“小婊|子不要脸”,另一边骂“勾引你麻痹”,差点又要打起来。最后被教官两边各打三十大板,罚闹事的男生绕操场跑了十圈,跑到他们站不起来没力气打架。
黄芪一直担心小英,昨天那么混乱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误伤。从离开浴室就没再见他,她送走白露瑶,寻思怎么才能找到小英,昨天那种状况一句话都没说上。
回训练场路上碰到两名教官拦住几个男生,黄色蓝色衣服的都有,有的嫌热没系皮带,有的帽子戴歪了,被教官命令整肃仪容,又原地立正站了会儿军姿,教官才放他们归队。最后只剩一个头发长到脖子、额前留着长刘海的瘦高男生站在路中间被教官训话。
黄芪停下脚步,朱心怡和她走在一起,跟着停下来问:“怎么啦?快走呀,要集合了。”
黄芪摇摇头没动:“你先去我马上来。”
朱心怡发现她在看着那个长发男生,好奇地也留下来没走。
其中一名年长的教官说:“军训要求所有男生剃平头、女生不得披发,这是规定,一进门就说了,你怎么到现在还留这么长头发?”
沙周胤立正站直不说话。
教官又说:“食堂旁边有理发店,免费剃头,你现在就去把头发剪了。”
沙周胤说:“对不起教官,头发我不能剪。”
教官问:“为什么不能剪?”
沙周胤发现黄芪在看他了,他望了她一眼:“我就是不想剪。”
“好啊,一个个都玩个性叛逆装酷呢是吧,”教官气得笑了起来,“那你也去操场上跑圈去,跑到什么时候想剪了,你再来找我。”
沙周胤二话没说,转身就向操场跑去。
另外一个年轻点的教官看着他的背影说:“现在的小孩怎么都成这样了,训了这么多个学校,第一次见风气这么差的。”
训话的年长教官说:“香港电影看多了吧,十几岁有书不好好读学什么古惑仔,留个长头发以为自己多酷多帅呢!这么小就混什么黑社会打群架猥亵女孩,长大了还不杀人放火去?到了部队里还敢横,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他们!”
年轻教官说:“昨天那事真给我气死了,要不是上头有规定,我都想上去揍那些臭小子!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白天还唱着歌呢,不许调戏妇女!就这德行指望他们将来上战场保家卫国?还不□□掳掠什么都来?”
年长教官说:“孩子没成年不懂事,家长老师不管教,没关系,到军营里来我们帮他们教!纪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没犯错咱管不着,真犯了事儿,就好好给点教训!”
“教官太帅了!”朱心怡悄悄握拳比了个手势,“就该狠狠教训那帮无法无天的小流氓!昨天欺负白露瑶的那个小流氓头头,上午我看到他被教官罚在土场上练匍匐前进,那个好痛的!结果累得跟条癞皮狗似的趴地上起不来,膝盖磨破了向教官求饶,真解气!”
黄芪看着操场上跑圈的孤单身影,这很不像小英的作风。周老师一向把他打扮得清爽利落,他也养成了每个月定期理发的习惯,头发从来没长过耳朵,怎么会突然留起这么长的头发来?要说是青春期叛逆就更不可能了,小英最乖最温柔了,从来不顶撞老师家长,难道去了三职高才几个月就能让他性情大变?
她想起昨天小英在浴室的表现,忽然有点不确定。
朱心怡问:“你在看什么哪?教官都走了,快回去集合吧。”
下午仍然是走队列踢正步,黄芪一直心不在焉,不时向跑道张望,好几次没跟队友对齐或是走错了步子。小英跑了一圈又一圈,她们一场训练五十分钟,他就整整跑了五十分钟没停,后面越来越慢,步子越来越沉。他长跑体能很一般,中考前练1500米,他经常跑到第三圈就气喘吁吁,最后一圈都是硬撑着跑下来的。五十分钟起码跑了十几圈,他怎么坚持下来的?就为了不剪掉长发么?
教官吹起长哨:“休息十分钟!”那边小英也终于支撑不住,两腿发软倒在煤渣跑道上。
黄芪刚坐下,一口水还没喝到嘴里,看到小英摔倒了,拎起水杯就向他拔足狂奔。同学们都把视线投过来,吴梓青在后面喊她,她恍若未闻。
沙周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全是汗,还沾了不少煤渣碎屑,湿淋淋的刘海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心口厚实的迷彩服都被汗水渗透洇出水迹。跑了这么久,他的呼吸居然很平静,双目紧闭汗出如浆,脸色是惨淡的青白。黄芪给吓坏了,伸手去拍打他的脸:“小英!小英你听见吗?我是黄芪啊!听得见你就睁开眼动一动!”
沙周胤费力地动了动眼皮,认出是她,张嘴想说话没说出来,一口气呛着了连连咳嗽。咳完把气管里堵着的一口痰咳出来了,他开始猛烈喘息,脸色也透出剧烈运动后的绯红来。
黄芪放下心来,拉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小英,躺着会更难受的,我搀你起来走走。”
沙周胤体力透支得厉害,这会儿难受劲上来了,不但肺里嗓子冒烟说不出话,连摆个手摇摇头的力气都没有,烂泥似的瘫在地上,任她怎么拽都不起来。
空旷的煤渣跑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一黄一蓝两色迷彩服十分显眼,四周休息的学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吴梓青追着黄芪赶过来,小声问她:“黄芪,你干嘛呢?这人是三职高的……教官罚他是罪有应得,你别多管闲事了,大家都在看你。”
黄芪没回头:“他是我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吴梓青没话说了,叮嘱她道:“我看他没什么事,那你快点回来啊,就休息十分钟。”
黄芪继续锲而不舍地拉沙周胤坐起来,动作大了把他的帽子甩了下去。他一直没动弹,这时却好像突然有了力气,迅速坐起转身捡起背后的帽子重新扣上。
但黄芪还是眼尖看到了:“小英!你额头上那是什么!”
沙周胤抬起胳膊挡住脸,但刚跑完十几圈的体力哪比得过黄城主的蛮力,被她拉开胳膊掀掉帽子,露出一道一寸多长蜈蚣似的伤疤,一直延伸到头发里,缝合的线还没有拆,眼角还有两处新鲜的青紫淤痕。
他艰难而徒劳地解释着:“学校里建新楼,从工地旁边经过时不小心……”
“别说了……”她瞬间就全明白了。为什么他不来找她,为什么他避着不见她。小英还是原来的小英,那么温柔,那么为别人着想。他没有变得圆滑世故,也没有变得桀骜叛逆。
但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明明帮了白露瑶,却还是被一中同学、被教官误解,无谓地挨揍受罚。额头上缝了那么多针,该是多严重的伤,还有昨天那些三职高的男生,他们的对话,只言片语她也能猜得出他受过多少责难欺侮。他宁可跑十几圈累到瘫倒,只是为了不剪短头发,为了遮住额头上的疤不让她看到,不让她担心。
“小芪,其实真的没什么,才缝了六针,你被我爸划了一下还缝了八针呢,你也知道一点都不严重对不对……”他继续哑着嗓子安慰她,冷不防她两颗眼泪从眼眶里直直落了下来,滴在他手背上,温热的。
沙周胤慌了:“小芪,我、我真的没事的,都已经好了一点都不疼了,你别哭啊……”
黄芪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可是这一年来,强大彪悍的黄城主因为小英掉的眼泪比过去十四年都多。她为他感到委屈,那些委屈比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令人难以承受。她心疼小英,但又什么都做不了,每每想起来都感到心口憋闷的疼痛,无处宣泄。
她甚至不能放声大哭,她甚至哭的时候都要他来安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罚沙周胤跑步的教官赶过来,发现黄芪在哭,但看沙周胤的样子又不像有力气能欺负女同学,“怎么了这是?搞什么呢?”
黄芪举起袖子擦眼泪,一边抽噎一边说:“小英,你听教官的吧,你去把头发剪掉吧,别再跑了。”
沙周胤连忙答应:“好好好,我马上就去剪,你先别哭了好吗?”
教官看了他们几眼:“还是女同学的话管用啊。”看他俩的情况实在摸不着头脑,叮嘱说:“能起来自己走吗?剃完头赶紧回来继续训练。这位女同学你也回自己队去吧,下次别擅自离队了啊。”
教官不会明白,他只会觉得少男少女熊孩子不懂事瞎折腾;同学们也不会明白,他们正为白露瑶义愤填膺,视三职高的学生如洪水猛兽,对她报以鄙夷的目光。她承受着这些误解,毫无为自己辩驳的欲望,甚至觉得好受了一些,仿佛她替小英分担了,小英受的委屈就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