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又一个四季轮回时,几辆马车驶入了深山。
中间一辆马车里,一个二十六七的男子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提着一串葡萄不停晃着,葡萄离枝掉落,他一张嘴,稳稳接住,然后一边嚼一边继续晃。他的穿着依然贵气,模样也没多大变化,除了今年新蓄起的两撇小胡子,一切就跟原来一样。
等到手中的葡萄再没有掉下时,李香年将它往盘子里一抛,然后幽幽的叹出一口气——真是百无聊赖啊!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声音——“少主!前面看到田舍了!”
李香年眼睛一亮,翻起身就掀开了帘幔,果然,高耸连绵的群山下,冒出了一块块显然被整理过的田地,而田地中间,赫然是一间间屋舍。
“哈哈哈哈——”李香年情不自禁大笑起来,找了这么久,走了这么多路,终于让他找着了,“快!快!快去找个人问问!”
等到坐下时,心潮依然不停平复。想着他们十有八-九就是躲在了这里,李香年坐不住了,干脆走出去坐在了前头,甚至亲自驾起了马——他找了这么多年,都快把整个大延找遍了!
马车比之前跑得更快了,山高地小,李香年看着,只觉整颗心都宽阔了。而在又跑了一段路后,屋舍越来越密集,田地上也出现了人烟。
李香年跳下马车,忙过去询问。被问的汉子先是一阵警惕,后来听闻时锦娘的娘家大哥找了过来时,忙高兴的往一处山上指去。
李香年得知他们果然在这里时,心情一阵激荡。
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真好!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周锦身体的状况,当她昏倒在农庄,大夫过来诊治后,他才知道,他一直见着的她,早已经命不久矣了。而容肃,虽然从长公主口中得知周锦那把匕首最终偏了半寸,并且在他们走时喂下了护命丹,可是谁知道这么久过去他又如何了。所以这一路上,他一直怕,怕自己找不到,怕自己找到了,也是已经阴阳相隔的结果。
现在幸好,他们都还活着!
李香年的眼眶不知怎么就有点湿-润了。
汉子见着,心被触动,便丢下了锄头热情的说道:“兄弟,我带你去吧!”
“好!”李香年也不拒绝,只让他一起坐上了马车。而在一路上,他更是从汉子的嘴里知道了这三年来他们的情况。
听说他那“妹夫”一开始是多么混蛋,现在变得越来越像个男人,里里外外操持着,洗衣做饭样样会的时候,李香年一扫刚才所有的情绪,只笑得越来越深,眼睛越来越亮。
“你再跟我说说,我那妹夫当真给我妹妹倒洗脚水来着?”
“那还有假,你那妹夫现在可会疼人了,大冬天连冷水都不让她伸一下,是包揽了所有的活计,就为这,我那婆娘不知道数落了我多少回,说你看看锦娘男人再看看你……”
“哈哈哈哈——”
汉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香年越听越有趣,于是在欢笑声中,半山越来越近。
到了半山,还没下马车,汉子就大喊道:“锦娘,你快看看谁来了!你娘家大哥找过来了!锦娘!”
院子里,周锦正坐着纳鞋底,容肃正教着周舟写字,听到喊声,纷纷站起身,然后面面相觑,眼中都闪过了惊疑。
娘家大哥?她哪来的娘家大哥?是不是皇上的人找来了!三个人的心里都冒出了这个念头,然后脸色都变了。
拍门声越来越大,周锦想着,还是上前去开门。容肃见状,也跟了上去。
门被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汉子热情饱满的笑容,而当看到他身后站着的人时,院内的三个人都怔住了。
李香年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掠过,先是落在了周锦身上,“我来了。”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转向容肃,笑道:“妹夫,好久不见啊!”
容肃看着面前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心中不自禁的就又浮出了想要掐死他的念头,可是当意识到今非昔比时,又慢慢松开了拳头,然后愤愤的“哼”了一声。
——这一对老对头,像是与生俱来的敌对着,阔别多年,哪怕时过境迁,也依然一个想要看对方笑话,另一个想即刻杀死对方。
汉子坐了一会就下山了,等他一走,屋内的气氛就变得怪异了。
容肃背靠着柱子,敌视着坐在桌优哉游哉喝着茶的李香年。那茶是山里的野茶泡制,味道粗糙根本算不上好茶,可是李香年喝着却像是在喝上佳的茶水一样,而且这副做派显然是做给自己看的,所以容肃看着更为不爽。
“你来这干嘛!”他沉声道,一开始他以为他是带着人来抓他们的,可是现在看来并不像。
李香年瞅了他一眼,却不应答,只是看向周锦,笑眯眯的道:“你不欢迎我来么?”
“……”容肃气绝。
李香年继续对着周锦道:“我可是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这里,你要是不欢迎我,我会伤心的。”
周锦无奈的笑,她早已知道那时候李香年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所以对他根本没有丝毫憎恶,相反,现在看他找来,心里还生出了些劫后余生朋友能得以重逢的激动与欢喜——那时候他被带走,她本以为他九死一生了,没想到现在他依然活蹦乱跳的,并且还找来了这里。虽然他只是不正经的一句话,可是找到这里,得花费多少精力,那是不可估量的,所以她心里,甚至还有些感动。
容肃却只是更加恼怒,李香年这话,是□□裸的****啊!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所以他上前一步,出手道:“这里不欢迎你!马上给我出去!”
李香年见他出手,闪身一避,又道:“你凭什么不欢迎我!我可是来看我妹子的!这家里现在还有你说话的份么!”
“你——”容肃一时语塞,见他笑得促狭,知道他多半是从汉子的嘴里知道了他的事迹,心中更为光火,却硬是无法反驳。
李香年见状,笑得更得意,他又往凳子上一座,道:“我非但不走,我还就住下了怎么着!”
这话一说,不但是容肃,就连周锦都惊讶了。
“你别不信,我听人打探到消息后,就把所有行头都带着一起走了,不然你以为我带着那么多马车过来做什么?”
三人看着门外五辆大马车,心里依然惊疑着。容肃再了解李香年不过,这就是个锦衣玉食好享受的主,怎么会愿意住在这地方?这里远离尘世荒芜偏僻,什么都没有,他怎么可能住得下?并且,他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他到底又打着什么主意!
周锦虽然认识他不久,可也不敢相信他会留在这里。
李香年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将手中的茶喝光后,又道:“哎,这三年来,我一个人可是寂寞的很啊,就想着找找你们这些老朋友,然后住在一起,多好?”
老朋友?容肃错愕,他看着李香年,又看着周锦,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事。
周锦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没多说,这几年他们虽然越来越融洽,可是关于过去,那始终是一个禁忌,他们保持着默契,对于那些事谁都不会提,所以直到现在,容肃依然不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锦只是看向李香年,问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从他刚才那话里听出了怅然。
李香年被问到,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不过很快又消失了,他挑眉道:“也没什么,李家败了,我逃走了……”
如何逃走,是惊心动魄,逃走之后,也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幸好最后九死一生,他诈死逃出了关外。次年皇太子诞生,皇上大赦天下,他这才又潜入关内继续活动开来。他本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便集聚了足够的势力,又成为了一个手握金银无数的富家翁,只是他没有就此让自己继续强大,反而在走向鼎盛的时候,毅然将手中的产业转手,然后,命人满天下的寻找他们的下落。
为什么要寻找?理由他也不知道,他知道,如果不找到,他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屋内的谈话断断续续,容肃站在门外听得个完全。一开始他只是不忿周锦对李香年的容忍以及李香年言语里的挤兑才走了出去,可是他也没走远,只是站在了门外。而当他听完了他们谈话的内容时,他已经足够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一直厌恶的李香年,其实并没有一直跟他作对,相反,他这条命能够保全,还是多亏了他。而当年所有的一切,完全是裴元修一手为之,他们都是他的棋子,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他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虽然事情过去很久,虽然想着早已释怀,可是当真相被揭露,容肃的心还是有些疼。
但是很快,他抬起头,眼神里又是平静。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等到屋内的人谈完话,天快黑了。
李香年走出来,见容肃正在砍着柴,嘿嘿一笑,“妹夫,忙啊?”
容肃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把斧头挥的更用力,然后盼着他赶快滚。哪知李香年就跟定在了地上似得,只晃动着身体,脚步却半点不挪动了。
容肃被盯着浑身不自在,抬头道:“你看什么!”
“看你劈柴啊!”李香年回答的很实在,“认识你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你劈柴呢,怪新鲜的。”
“……”容肃吐血。
屋内传来动静,容肃一看,见周锦好像是要做饭了,也顾不上眼前这人了,放下斧头就走了进去。
哪知,李香年拔腿也跟了上来。
感觉到身后粘着个人,容肃顿下脚步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是要去做饭么?我还没见过你做饭的样子呢!”李香年眨巴着眼睛,依然回答的很诚恳。
容肃真要气晕了。
周锦听到他们的对话,忙道:“我来做饭吧。”
容肃知道她在维护自己,心里一暖,也不再管李香年了,只接过菜刀便切起菜来,只是当他听到接下来的话时,心中一惊,差点把自己手指给切到了。
周锦说:“你要不嫌弃这里粗茶淡饭,你就在这里吃吧。”
容肃转过头,见李香年这厮正嬉皮笑脸的看着自己时,那切菜的劲更狠了。
到了吃饭时候,李香年带来的四个人在外边自己解决了,他们四个则在屋内,各坐一边。
两个死对头对面而坐,容肃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能跟这厮一个桌子上吃饭,极为不自在,便只埋头吃饭,李香年倒是不以为意,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停跟左右两人说着话,同时还不忘时不时的夸奖一番:
——“这道菜真是色香味俱全!”
——“老容你的厨艺不错嘛!”
——“……”
这些话听着太堵心,容肃原本是两碗的量,可是今突吃了一碗就吃不下了,然后只盯着李香年,希望他早点吃完早点滚蛋。
哪知李香年却又问道:“今晚我住哪?”
“这里没你住的地方!”容肃见他得寸进尺了,再忍不住说道。
虽然误会解开,可是到底做不到冰释前嫌,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极限了,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还要跟这厮同住一屋檐下。
李香年望着周锦,眼神里尽是可怜巴巴的意味。
周锦也有些为难,她想着,要不要让周舟今晚跟他们挤挤,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李香年手一摆,毫不在乎的说道:“没地睡就没地睡嘛,我大不了继续睡马车上咯!”
这时,周舟开口了,他瞅了一眼周锦,又瞅了一眼容肃,然后看向李香年,小声道:“我的床比较小,但是挤挤也能睡的……”
李香年闻言,嘴咧开了,“好兄弟!”
容肃一听,脸却变绿了。
李香年笑道:“老容,不要这样嘛!我就睡几晚,不要那么小气啦!”
容肃听他这么说,心里想着他这话的意思定是只在这里待几天了,也是,就他那性子,怎么可能留在这里呢!既然这样,他也就不再阻拦,只是看了一眼周舟,眼神带着些哀怨。
周舟已经十岁了,这几年跟容肃相处了,隔阂渐渐便小,所以如今见他这么看着自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站起身道:“你们坐着,我来洗碗。”
“我来吧。”容肃却一点不想再跟李香年待在一起。
当夜,容肃躺着,久久不能入睡。周锦睡了一觉醒来,见他还睁着眼,就握住了他的手。
“在想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容肃应道。
周锦看了他一会,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轻声道:“我跟李香年没什么。”
容肃怔了半晌,应了一声,“嗯。”
然后,心里的石头彻底放下了。
那时候抓住他们两人在同一张床上,可是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便一直没有提及,而周锦也从来没有解释,于是虽然选择了相信她并将此事揭过,可到底还是在心上按上了一根刺,而现在,这跟刺终于被剔除了。
容肃心上一松,然后抱着周锦闭上了眼睛。
周锦看着,轻轻的笑了。
对面屋子里,李香年翻来覆去几多回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稍微舒适点的位置。
周舟此时已经满脸怨念,“你还不睡么?”
李香年道:“睡了睡了!不是这床太硬我还没习惯么,现在习惯了!睡吧睡吧。”
周舟无语,却也只是转过身又睡了过去。
李香年闭了一会眼睛,却又睁开了,他看着木质的屋顶,又看着屋子的陈设,又看了看枕边已经长大的小孩,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哎,终于找着了。
……
次日一早,容肃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起来一看,却见屋子旁边的空地上突然多出了很多木料,而李香年正站在边上,手里拿着图纸不停指挥着。
容肃见状,一口血真要喷出来了。
敢情这厮真要住下!还要跟他做邻居了!
容肃感到天都阴了!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