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又是秋萤进城送菜的日子。林子根子照旧是帮着装好了车, 俩人你推我推的,都站在菜车那头儿,不过来。
秋萤纳闷地看了他们良久, 宛如出来提水,笑道:“怎么还不出发啊?这时候走, 到那边正好赶上晌午饭。”
秋萤指指林子和根子,纳闷道:“二姐, 他俩都在菜车那儿, 谁也不过来给我赶车啊!我怎么他们了啊?”
宛如上下打量她一眼道:“细锦烟罗衫,百花曳地裙。盘着弯月髻,别着紫萱花, 耳垂红豆坠, 手把美人扇。你这是去送菜还是去相亲啊?”
秋萤脸腾地红了,半晌一跺脚, 摆了好几个姿势, “大义凛然”地问道:“二姐,现在我与徐小环比,谁好看啊?”
宛如故意仔细打量了她半晌,才慢悠悠地说:“这个嘛,不太好说啊!”
秋萤立刻拉了她的手, 撒娇道:“二姐,好二姐,你说, 你快说啊!”
宛如道:“人家似春睡海棠初着雨,又嫩又娇媚。”
秋萤咽口唾沫,紧盯着她问:“那我呢?那我呢?”
宛如笑了一通,才道:“冬日暖房黄豆芽,是菜不是花。”
宛如说完,立马就快步跑开了。林子根子忍俊不禁,笑了个开怀。秋萤脸更红了,跺跺脚一转身蹿进了车里,想了一会儿又掀开了帘子,嚷嚷道:“二姐,你听好了。我要是——冬日暖房黄豆芽,是菜不是花;你就是——秋天拉秧蔫茄子,喂猪又喂马!”
里屋徐氏开窗喊道:“这三丫头,又疯嚎什么哪?这怎么说话呢?”
宛如的声音道:“娘,你别管。这丫头到岁数了,知道臭美啦!我刚说她不好看,跟我急了。”
里屋徐氏也笑起来,说道:“我说呢!一大早非求着我给梳个弯月髻,还把去年从人家宛知少扬那里讹来的好衣衫都穿上了。这是知道臭美了啊!”
外头秋萤再也听不下去了,连忙招呼道:“林子哥,你来赶车,咱们走着!”
林子赶紧过来,吆喝着赶了车往密云县城行去。
到了停云楼,将菜一一地交托好了,宛知把银钱算给了她,看着她收好了。又瞅了她半天道:“不行,你把银钱先给我吧,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再拿。”
秋萤愕然道:“为什么啊大姐?我也不是第一次揣钱了。”
宛知笑道:“你今儿个穿得太招摇了,一会儿去找长青弟弟,路上我怕你被小贼盯上,把银子偷去了。”
秋萤垮着脸道:“大姐,我难得穿身好看的衣服,你们怎么这么打击我啊?”
宛知已经听她说了出门时的事情了,强忍着笑意道:“你这身衣服啊,是京城里最流行的款式了。去年你讹着你姐夫要好看的衣衫,他哪里懂啊?这是你少一哥从京城给你捎回来的。这走在大街上,肯定扎眼,不偷你偷谁去啊?”
秋萤垂头丧气道:“算了,大姐,你随便给我套衣衫吧,我去京城时穿的男装呢,我穿那个得了。”
宛知连忙又安慰她道:“得了别换了,衣衫买了不穿放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啊!别听你二姐跟你瞎说,你现在啊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好年华,穿好看点也是应该的。你找人评也别找她啊,你让你长青哥看看,他保准说好看!”
秋萤重新振奋下精神,从怀里将银钱摸出来还给宛知,说道:“那,大姐,银钱还是你先收着吧,我去找长青哥了。”
宛知挥手示意她快去,谁知道她走到门边又回头,诚恳地道:“大姐,我这回真让二姐给伤着了,你刚才说我豆蔻梢头二月初,我就在想,这个豆,是不是黄豆……”
宛知在里屋大笑起来,秋萤蔫头搭耳地关了门,幽幽地叹着气,唉唉地走远了。
到了县学门口,长青照例正在那儿等着她。看清了她的穿着,眼睛先是一亮;再细瞅她的神情,心里又是一惊。
秋萤抬头招呼道:“长青哥……”
柳长青忙道:“秋萤,怎么了?”
秋萤下意识地问:“我好看么?长青哥?”
柳长青左右看看,掩不住的笑意涌上眼睛,点头道:“好看,格外好看。只是今天怎么想起穿这套衣服了?你今儿个来,除了送菜,是不是还要去见什么人啊?想去看秋棠?你穿这么好,她见了可能会心里头不舒服了……”
秋萤连忙伸出胳膊在胸前交叉一挡,连声道:“啊啊啊,我不行了,长青哥,你别说了,我以后再也不穿这套衣衫了……”
柳长青纳闷道:“为什么啊?挺好看的啊,除了有些扎眼,别的没什么了……”
……
……
……
长青本来要带着秋萤去吃县学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牛肉面,结果秋萤死活不肯穿着这身衣衫出去走动了,长青无奈,只好出门去买些能带回来吃的东西,让她在他住宿的地方先等上一等。
柳长青的屋子里陈设简单得很,甚至略略有些寒酸。靠墙根放着一张木床,挂着青蓝色的布帐,铺着蓝黑细线格子的自织布的床单子,坐上去的时候还有些轻微的晃荡,伴着吱吱嘎嘎的声响。窗前放着一张老旧书桌,还有一把椅子。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和几本经集,左角上有一盏油灯,窗台上还有一支烛台。屋角堆着三个木箱,下面两箱子是书,上面的箱子里是长青的衣物。
整个屋子最出色的地方,就是墙上挂着的长青自己画的一幅山水图和床上叠着的宝蓝色的薄锦被。这山正是落仙岭,画的是七月里繁花遍开的山坡,题着两行小字:花间乾坤一梦,笔下锦绣三千。床上的薄锦被是徐氏带着秋萤一起亲手给缝的,里面只薄薄一层棉絮,外面是宝蓝色的缎子,贴身的里面是柔软的白色细棉布,盖着舒服。
秋萤想起来自己带过来的青色的挡蚊虫的纱帐,赶紧从包袱里找了出来,动手给他挂到了帐子里。退到门外,仔细瞧瞧,觉得这屋子里净是些蓝色青色的东西,看得人心里有些阴郁,便扭头往外瞅了瞅,看着围墙那边似乎是生了些野花,就快步过去采了一大束回来,翻出来一个黑色的粗陶罐子,盛了些清水,把花插了进去,放回到了书桌上。登时看着屋子里顺眼了不少。
折腾了一会儿,长青也回来了,进门就瞧见了那罐子野花,笑道:“不错,这随意一点缀,屋子里生色不少,颇有情趣。”
秋萤上前接过油纸包,嗅了嗅,高兴道:“这是……驴肉火烧?”
长青含笑点头,秋萤连忙打开纸包,咬了一大口,边嚼着边美滋滋地闭上了眼睛。
长青笑道:“你呀,就算东西不怎么好吃,看了你这样子,也引得人想多吃两口,好生尝尝。”
秋萤递过另一个纸包,催促道:“长青哥,你也吃,趁热吃。”
长青道:“你先吃,我出去的时候,叫敏之给我烧了一壶热水泡茶,我去拿。”
不一会儿长青将茶壶连着茶杯一起端了过来,这才也坐到窗前书桌上,吃了起来。
屋里的那把椅子长青坐了,秋萤坐到桌子上,两条腿晃啊晃的,跟他说话。
秋萤问:“长青哥,我这次来,还有件事跟你商量呢!”
柳长青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秋萤开口前忽然愣了下,转而道:“长青哥,说之前我有个事儿要先问问你,你只许说真话,不许讲假话。”
柳长青笑着应道:“好。”
秋萤又晃了一会儿腿,才期期艾艾地道:“那个……长青哥,你长这么大,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是谁?”
柳长青笑着回道:“你。”
秋萤仿佛心不在焉没有听清楚,追问道:“谁?”
柳长青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回道:“你。秋萤,你。”
秋萤脸颊火烫,却美滋滋地冲口而出道:“我也是觉得长青哥最好看!”
柳长青低头笑笑,并不答话。
秋萤忽地又忧心忡忡道:“可是,长青哥,有个女孩子,比我好看。比二姐好看,比大姐也好看,我还没看到过比她更好看的人呢!”
她放下驴肉火烧,从怀里摸了半晌,掏出了徐小环的那幅小像,递给柳长青道:“这个是徐家庄的徐小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是当年跟郝小胖一起被拍花子的抓走了,又被我们救出来的那个。”
柳长青接过画轴,展开来看了看,就重又卷起来,放到了一边。
秋萤问道:“是吧?好看吧?”
柳长青点点头道:“嗯,长得不错。”
秋萤嘟起嘴哼道:“哼,她可是林子哥要说的媳妇。那个,你觉得好看,哼,也没用。”
柳长青笑着拿起她放到一边的火烧重又放回她手里,说道:“正是如此,她好看与否,干我何事?秋萤,莫不是觉得自己不如她好看,这才心下惴惴?”
秋萤扭过脸去,纠结着重复着说过的那套说辞:“那个……我才十二,还能长两年,到时候,说不定,也可能,备不住,或许行……”
柳长青哈哈大笑,转过她的脸道:“秋萤,这世上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或许这十里八乡的,是属她长得最好看。可百里之外呢?京城里呢?皇宫里呢?整个大明朝整个天下呢?好看的人不计其数,可秋萤只有一个。在我心里,独一无二,永不失色。”
秋萤听得激动不已,看着柳长青眼睛都转不开了。忽然抬手搂住了他,抱住他的头好一会儿才松开来,将手中剩下的驴肉火烧大方地往前一递说:“长青哥,你真是太好了!这个……给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