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柳公病重的消息, 铜锣湾几乎是倾巢出动。长青秋萤自不必说, 还有张瑞年、徐氏、小梨涡,炭翁与林子,甚至害喜严重的宛知也央了少扬带她过去, 还有得到消息的宛如,将孩子暂时交给婆婆照顾也与宋明诚一起急急上路。这个不眠之夜, 数辆马车蹄声急急地向着京城的方向赶去。
长青与秋萤是骑马赶回,先于众人归了家。
进了柳公的屋子, 发现柳乘云柳大人也携了夫人过来, 秋萤草草上前见了个礼,就跟长青一起跪在了床前。
柳公呼啦啦地喘着气,眼睛似乎也没有了焦距, 转了半天终于锁定了长青与秋萤, 面上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来。
秋萤见了那笑容蓦地心头一紧,眼眶一酸泪水忍不住地滚滚而落, 她凑到柳公脑袋边上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爷爷, 打理园子我还有很多东西不会,你得教我。前两天我围着火炉没事干,编了三个很大很大的斗笠,想着过年之前让你带着我和长青哥去凿冰钓鱼呢,你得陪我去。爷爷, 我偷偷给你绣了一件紫红色的袍子,用银丝暗线绣上了咱园子里所有种类的花儿,想等我和长青哥成亲的时候给你穿的。”
柳公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话, 手颤巍巍伸了过来,秋萤连忙握住捧到腮边摩挲着哽咽道:“爷爷,我忽然发现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还有好多好多事儿想跟你一起做,还有好多好多本领要跟你学。我要家里永远都有爷爷在,你要是不陪着秋萤,就跟长青哥不要秋萤了一样让我难过……”
柳长青的眼泪也无声的滴落了下来,只是他还保有一丝理智,转头向柳乘云问道:“郎中呢?”
柳乘云道:“我请了太医院的孙太医过来,银针吊命才撑到现在,爹……他要等你们回来。”
柳长青跪地膝行两步到了柳公跟前,悲声道:“爷爷,长青不孝!在你患病的这段时日,不曾侍奉床前亲侍汤药,你一定要撑过去,给长青一个弥补的机会。”
柳公似乎是知道长青的心思,怕他内疚过甚,强自撑着气息虚弱出声道:“秋……秋萤亲侍……便如……长青……”
这八个字气若游丝,说完之后柳公似乎喘起气来更加的困难了,秋萤连忙伸手到他胸前给他顺气。刚扒拉了两下,立刻想起来之前只要柳公不舒服气喘,自己都是如此帮他顺气,登时就觉得一丝极细却无比尖锐的疼痛自心窝里泛起,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泪眼模糊之中,似乎听到周围响动大了起来,秋萤将眼泪胡乱用袖子抹了抹,抬眼望去,只见长晴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屋中,正立在柳公床前。
长晴应该是第一次经历身边亲人的濒死之状,脸上悲痛中还带着一丝惊愣,秋萤连忙站起身来,让出位置,将长晴推到柳公身边。
柳公却艰难地拿眼睛看向柳乘云,柳乘云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递给长晴道:“这是你爷爷给你的。”
长晴茫然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静静放着一枚金锁片,上面写着“长命百岁”的字样,正是新出生的小儿满月时要戴的那种。虽然这长命锁裹在红绒布里依旧金光灿灿,但是外面的锦盒捆带都已经磨损了,显然这东西是十几年前就备好了的,只是没有送出去。
长晴看了金锁片,愣怔的神情忽地减去了不少,她恍若刚刚想起来什么似的忽地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小布褡拿了下来,然后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床上,翻捡了起来,最后拿起一个小瓷瓶,递到柳公嘴边道:“爷爷,张嘴。”
柳长青问道:“是什么?”
长晴道:“我师父给的灵药,受了重伤还可以用它暂时保命的,是用来保护五脏六腑的。”
柳公却摇摇头,不肯吃。
长晴着急地道:“爷爷,你吃啊,有用的。”
柳乘云阻止道:“罢了,你爷爷有自己的想法。你的灵药难得,他不想浪费。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自己不是伤重也不是患病,而是老了期限到了……”
柳公点了点头。
柳长青却冷着脸站了起来,朝柳乘云的方向投来冰冷的一瞥,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接着便拿过长晴手里的瓷瓶,亲自喂到柳公的嘴边。
柳公了解长青,所以无奈的喝了下去。
几个人围拢在床边,静静地守着柳公。一盏茶时间过后,门口传来响动,其他人也陆续到了。
虽然来人不少,但行动一直悄悄的不发出嘈杂之声,炭翁到柳公床头不言不语地坐了半晌,然后张瑞年就特意走到柳公床前,跟他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无怪乎就是追忆这些年的种种往事,柳公对张家的诸多帮助,以及对自己前阵子冲动之下对柳公无礼的事情表示歉意。徐氏站在张瑞年身边,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偷偷转身拿帕子拭泪。
柳公吃了那灵药之后,似乎真是好过了一些。待宛如凑到他床前的时候,他眼珠立刻转动了过来认出了她,还比划了一个抱小孩的姿势。宛如忍泪道:“孩子这两日有些闹肚子,不然真想带过来给柳爷爷看看。”
柳公摇摇头表示无妨,又指了指秋萤。秋萤擦擦眼泪道:“二姐,柳爷爷跟我一起给云笙编了个藤摇篮。”
宛如点了点头,却别过脸去,靠在宛知怀里,掉下泪来。
灵药治病难治老,过不多么一会儿,柳公的精神眼见着又不好了下去。秋萤将长青拉到一旁,又将张瑞年、徐氏,还有宛知宛如少扬一起喊了过去。
长青惦记柳公,问秋萤道:“你有话说?”
秋萤点头,拉着长青道:“爹娘,姐姐,姐夫,我想和长青哥今天晚上就拜堂成亲。现在、立刻、马上,也不需准备些什么,只要红烛一对,喜服两件,凤冠霞披,两杯水酒。我想在爷爷面前和长青哥把亲事办了。”
长青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将她的手握了又握。此情此景,其他人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见张瑞年点了头,徐氏将秋萤拉了过来道:“当年这门亲事就是柳公定下的,等了这么些年终于盼到了。时间仓促,娘也不知道该跟你再交代些什么,只说一句吧。人生在世要学会的无非是六个字:明礼、知耻、感恩。分清是非善恶,有所为有所不为,就是明礼知耻;孝顺父母长辈,受人点滴好处日后涌泉相报,就是感恩。好好与长青过日子。今日先成了礼,日后我们再补办酒席。”
宛知宛如一起给秋萤穿戴妥当,长青已经着了大红的喜袍拎着喜绸在门口等待。宛知略带伤感道:“咱们三儿也终于出嫁了。”
秋萤拉拉她的手,对她笑了笑,不让她再感慨下去。宛如推开房门,秋萤发现小梨涡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把小铃铛也喊了过来,一起过来的还有杜三娘,正候在外面。秋萤穿着凤冠霞披,长青上前来牵着她,却没用喜绸拉着,径自握住了她的手,一起走进了喜堂。
喜堂就是柳公卧室隔壁的客厅,柳公也换上了秋萤绣好的紫红色喜袍,坐在堂上。少扬充当了仪官,主持了成亲的仪式。拜过天地,特意给柳公敬了茶,柳公含笑喝了,茶杯却没能再放回桌子上去。
一声脆响之后,便是满屋的悲鸣。
一生辛劳全不计,半世沧桑付水流。如今驾鹤西游去,徒留儿孙念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