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青稍稍用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碗筷, 秋萤知他心中有事, 也不勉强。只将卤牛肉留下予他下酒,将其余菜品都撤了下去,另泡了一壶茶过来, 趴在小几上等着听他细讲。
柳长青看她一脸关切的样子,先笑道:“这往后的事情就是推断的成分居多了, 你且听且算。具体当年究竟是怎么个情况,除了当事人没人能说得清, 而我们现如今也不好直接去问你少一哥。”
秋萤点头, 依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不料柳长青这次却好似偏要卖关子一般,低头想了一下, 抬头又岔开了话题:“秋萤, 你可知道当日我为何要离开?”
秋萤其实本就心里一直揣着这事儿,只不过是感觉长青已经留下, 眼下何少一的事情重要一些, 这才没有发问追究,此刻听得他主动提及,登时鼻头泛酸,心中涌起了万分的委屈。
她知道长青向来是有主意,说这话提这事儿也必然有他的考虑和目的, 也不再催促于他,只静了静心才开口道:“别的我就算委屈但也能理解,我万万不敢想的是你为何要叫小胖来提亲啊?!小胖再好, 却不是我从小就定下的良人!长青哥,你是将我看作什么了?你想要就可以要,不要就可以送给别人的物事吗?”
柳长青再次微笑起来,自他决定留下进了家门,似乎就一直在微笑。秋萤却觉得这笑容扎眼睛,哼一声别开了脸去。
柳长青赶紧道:“秋萤别恼,我敢叫他过来,只是心中有十足的把握,你不会应他。”
秋萤故作诧异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是不太情愿就这么被你让给了别人,不过我并不讨厌小胖啊!你不知道吧?我已经应承他了!”
柳长青摇头道:“你在诓我。就算是你自己愿意,张叔和婶子也不会同意的,何况这里还有爷爷替我守着呢。”
秋萤气道:“那你可想错了。我爹说了,我家与郝家明里暗里地一直斗了多年,其实想想倒是因着小胖的原因,这几年上与郝家缓了关系;而你呢虽然这些年来一直跟我们亲近得像是一家人,临了一张字条一件陈年旧事就能让你掉头离开。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柳长青默默听了,半晌才道:“秋萤,不晓得是谁与你说了这些话,或者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长青哥知道你心里委屈,这半年多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可是长青哥却知道你心里是信任我的,知道我是一定一定会回来的,也一定知道我做事情总是有一些原因和一些目的,只是当时不方便说出来而已。”
秋萤端起杯子喝茶,不置可否。柳长青再次诚恳道:“秋萤,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对的,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是它不适合用在我们身上,我们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我们是——亲人。这是从你六岁的时候,我就认定的事情。”
秋萤愣了愣,这才抬起眼睛认真地看了过来。
柳长青道:“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其实我比你还要再大一些,不只四岁,可能五岁可能六岁。”
秋萤插话道:“这我知道,你至少应该比我大姐还大半岁多。”
看到柳长青诧异的目光,又加了一句,“柳爷爷告诉我的。”
柳长青点了点头道:“所以你六岁那年,我其实已经十二岁了。虽然我自己以为是十岁。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的事情,不过长青哥一直记得。那年我们一起玩的时候,长青哥的袍子刮破了,你偷偷给拿回了家,央了宛知姐给洗干净,又央了你娘给缝好,才拿回来送还给我。”
秋萤立刻点头道:“嗯,我记得这事儿啊。你是为了上树给我勾榆钱儿才划破了衣服,我怕柳爷爷骂你,就想让娘偷偷给你缝好。怎么了?”
柳长青微笑,眼睛有闪烁的光华:“那你还记得还给我袍子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吗?”
秋萤皱着眉头努力想了一会儿,最终却还是摇摇头道:“细节什么的,记不起来了。”
柳长青笑意更甚,眼睛里的光芒也更盛:“我记得的。那天你跟我说,长青哥,你没有娘亲,我没有爷爷。以后我娘亲就是你娘亲,你爷爷就是我爷爷。你衣服破了找我娘亲给你缝,我淘气了就躲到柳爷爷这里来。行吗?”
秋萤笑起来,指着自己鼻尖道:“是吗?我是这么说的?”
柳长青点点头道:“当时长青哥听了很感动,一时没有回话。你可能以为我不愿意,就又说了一句话,你说长青哥你想想,你不吃亏。等我长大了,你衣服再破了,我也能给你缝,还可以给你缝新袍子穿。也不用长很久,长到大姐这么大就会缝了。”
秋萤笑得有些羞涩有些赧然,不过还是接话道:“嗯,记得了,当时我们还拉钩来着。”
柳长青道:“不错。在我心里,不是你八岁上我们定的亲,在你六岁说完那句话,我……早就定了你了。”
秋萤心下感动,缓缓叫了一声:“长青哥……”
柳长青振振精神道:“这钩岂是白拉的?长青哥岂是白喊的?长青哥既然早就把你当成了亲人,那么你的家人也是一样的。何况这么多年来,张叔和婶子对我也的的确确很好。所以当时我看了字条,心下明白这就是真相,当时虽然有点懵有点乱,但是过后细细一琢磨,虽然很为我的亲娘觉得难受,却也没想过因此怨恨张叔张婶,更不要说是你。不过我当时有两个考虑,一呢我还拿不准张叔张婶的想法,我怕他们记恨柳大人然后牵连到我们的亲事,倒不如我先避开;二来呢这事儿有你少一哥的伙计跟着,他迟早会知道,我当时看了有关我身世的一部分,自然知道这字条的分量,一眼看到下半部分的‘何家少年郎’就知道也有你少一哥的份儿,不过没有调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柳长青顿了顿,见秋萤认真听着,就接着道:“无论是我的事儿还是少一的事儿,都得有人去查。上次他帮我跑了通州府,这事儿我就想替他揽下来,起码也要知道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再决定告不告诉他。而南小巷这边也得留人照顾,我俩必须留一个。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这事儿,且有些焦头烂额了,索性就全包下了。”
秋萤撇撇嘴插话道:“这些话你都可以早跟我说的嘛!我又何苦提心吊胆受这些日子的罪!白天里不停的干活,就是为了晚上能沾了枕头就睡着,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从小这么些个生辰你都陪着我过,到最重要的及笄礼你却不再!盼了这么些年我才总算长大了可以嫁人了,嘿!新郎官跑了!”
秋萤本是诉苦来着,说着说着却又笑了起来,当日的心结正在渐渐打开,不再自苦的她也约略恢复了乐观的本性。
柳长青静静听她说完,忽然一掀袍摆站起身来,深深向秋萤作了一揖道:“秋萤,长青哥现在郑重给你赔不是,还希望你能原谅则个,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再不敢了。”
秋萤下意识就想下地搀他,却又收回了脚,坦然受了他一礼道:“长青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你不声不响一别多月就是不对,这礼我受得。”
柳长青这才抬起头来道:“自然是受得。”
秋萤转转眼珠道:“这次私下赔礼不算,当着我爹娘面,将来你还要给我再赔一次礼。”
柳长青道:“这个自然,应该的。”
秋萤想了想又道:“我二姐眼下生我外甥去了,等她腾出手来,肯定也会收拾你,你也得受着。”
柳长青笑道:“只要你不心疼,我都受得。”
秋萤哼一声道:“到时候我才不管你呢!只会拍手称快!嗯,行了,你别杵在那里了,过来接着往下说啊!”
柳长青回身坐下接着道:“我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因为知道张叔是个重礼仪辈分,长幼尊卑观念很分明的人,说到最后柳大人也算是为我亲娘出了气报了仇,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怕这恩怨仇恨驳杂不清,张叔张婶转不过劲来再将我们拆散了。我走了爷爷定然不会给我贸然退亲,也算是避开一阵子。”
“另一方面,四时鲜的人钉过来这张条子,这是他们继毁菜炸鱼之后的第二招,我佯作接招中招,也好使他们以为得计疏于防范,免得再出什么乱子。至于去找世进,是因为那两日我发觉有人跟踪,怕是四时鲜的人,于是就将计就计取信于他们罢了,还有就是希望世进能在这段日子也注意着南小巷这边,帮衬着你一些。其实不只是世进,郝世清我也暗中找了,他念着杜三娘一事欠我些许人情,答应暗中帮忙照应着铜锣湾和密云县城停云楼;还有你大姐夫那里我也暗中谈过了,否则你出了这大乱子,拉扯你到大的宛知姐为何还能坐得住阵呢!”
秋萤点头道:“原来如此。前些日子心里乱也没在意,及笄后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头。若说是以前都瞒着我大姐,及笄时她总该知道了,起码没见你她应该问问的,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我还以为是二姐都跟她说了,然后又叫她不要跟我提的呢!”
柳长青又饮了一杯道:“这些日子东跑西颠,还记挂着你,许久不曾这样放松下来,饮杯小酒笑对佳人了。”
秋萤提起银耳小壶又为他续了一杯,这才道:“长青哥,我们杂七杂八得又扯得远了些!我挺记挂少一哥的事儿,你刚才说你有个推断,快些跟我说说吧!”
柳长青忽然脸颊有些发红,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为了即将出口的话,他斟酌了一会儿用词,这才问道:“秋萤,你知道有些达官显贵的豢养男宠彼此攀比的事么?”
果然秋萤发愣道:“男宠,是什么?”
柳长青再次斟酌了下用词,解释道:“你既然及笄了,那我就告诉你。这男宠,就是年幼貌美的男童,达官显贵们买了来做床伴的。”
“床伴?”秋萤愣了下,“长青哥,你是说达官显贵们花钱买男童来陪他们睡觉?”
柳长青双颊更烫,脸色再红,小声解释道:“不只睡觉,还要做,做那……‘鸳鸯交颈双得意,鸾凤和鸣两多情’‘巫山云雨’的事儿!”
“啊?!”秋萤腾地从罗汉床上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