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介意, 我给你讲两个故事。”甘老头儿托着下巴仰望着星空, “唉,年轻人总有着各种各样的犹豫,各种各样的理由,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你心里那些个理由, 屁都不是。”
自从离了京城后,墨逸轩的睡眠就很少了, 他睡的很不好, 总是一夜一夜的睡不安稳,遂习惯了晚睡。人在夜里总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孤寂,有人陪总是好的, 况且现在心下不宁, 故事……听起来还不错。
“现下月明风清,倒也应景, 甘老您慢慢讲, 墨某洗耳倾听。”墨逸轩整整衣袖,慢悠悠喝茶。
“倒也不必洗耳朵,不过是风月之事,老头儿我啊,人老心不老呢。”甘老头哈哈大笑完了, 眼神顿了顿,晃了晃酒杯,难得严肃的慢慢讲起来。
老人的声音总有种安定人心的沉静, 带着岁月沧桑的沉淀,一个故事缓缓讲来,总引人莫名的投入。
这第一个故事,说的是前朝一个姑娘。
姑娘从小相貌就生的好,长的如花似玉艳若桃李,就是性子,调皮到了家。姑娘生在大户人家,兄弟姐妹甚多,就属她的性子,最是让大人头疼。和兄弟掐架,揍西席师父,她无所不做,娇气刁蛮的到了头。
她会为自己的丫环出气,也会为自己的娘亲争福,聪明又有小心思,模样生的俏嘴巴又甜,家里的长辈们喜欢的不得了。
十二岁时,家里请著名山庄少主教习武功,那少主行止温雅玉树临风,性子有些冷淡,带着股子傲气,总也不爱笑。
姑娘家的心思谁也说不准,不知怎么的,她就对这少主生了情。年幼时总是无知,她下了好些心思,学着习箭术,学着做精细小点,学着做刺绣,几十份里挑出一份最好的,着自己的丫环送去。
哪知一来二去,这少主没看上这姑娘,倒是对这丫环动了情。
十二岁的姑娘不懂情,只觉得自己这么好哪点比不上一个丫环,怎么都想不通。
十三岁生辰这天,她认识了一个哥哥的朋友。男人名唤玉吕,在宫里做官,生了一副桃花眼,端的是风流多情,仗着长的好看,借着各种各样的缘由占府里丫环们的便宜。
姑娘看他不顺眼的很,根本没顾着男女之妨,见他一回就揍他一回,叉腰俏生生的冲他嚷,姑娘家是要好好珍惜的哪能随便调戏!
玉吕心思敏锐,来的次数多了,好些事自然就明白了。他喜欢逗她,喜欢看她气红了脸的娇俏样子。一天一天过去,姑娘没再想着那个少主,偶尔看到玉吕来,还会别扭的脸红红的给倒杯茶。
有道是岁月如流水,很快的,姑娘十五了,宫里选秀女,她被父兄和家族的利益压着,进了宫。那时玉吕刚好离京,临行前说一个月归,归来后有很大的礼物送给她。
可当他回来时,木已成舟。姑娘被封为美人,马上要侍寝。
他找机会进宫见了姑娘。
姑娘的脸上失了往日的神采,眼神有些呆,说她不想进宫不想当妃子,不想被宠幸,她问玉吕,家里怎么舍得把她送进这虎狼之地。
玉吕静静的看着她,默了好久,说你即来了,现在什么话都没有用,不能过的精彩,好好活着也是好的。他想着他会想办法,待他布署好了,就来接她。
姑娘不知,只冷笑一声,当晚侍了寝。
皇帝年纪倒也是不是很老,刚刚四十,姑娘却觉得恶心。
皇帝贪恋姑娘的美貌,接连半月都在姑娘这里。这样的恩宠,别人艳羡,她却恶心的想死。
终于,她被人陷害,被打入冷宫。
长草萋萋的冷宫里,她抱着膝蹲在荷花池边,泪流满面问郎中,这世间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真心疼惜她,她就真的不值得任何人喜欢。
玉吕闭了闭眼睛,想要落到姑娘肩头的手顿了下,终是没放上去,他说,你且等等,这世间,总有真心人。
冷宫日子清闲,姑娘过的很是舒心,因为很久没这样过了。有一日,她碰到一个人从宫门房顶摔下来,身上有血,眼睛清冷,相貌俊美,依稀有着少主的轮廓的男子,她救下了他。
那人便时不时来冷宫找她,二人谈天说地,天南地北的侃,有时对坐闻着荷香,有时背靠背坐在草地,有时头依着头躺着看天上繁星,很是投缘,日子过的纯真又快活。
玉吕时不时会过来看姑娘,看她虽不及年少时那般活泼,过的也算欢快,心里也欢快几分。
而同等境遇下的相处,同样的寂寞失落本就容易让人走到一处,何况那男人依稀有几分像当时的先生,姑娘的爱情来的顺其自然,然后她顺其自然的怀孕了。
玉吕听到消息时眸光一紧,拢在袖里的手捏成拳泛了白。可他仍然笑着对姑娘说恭喜。
姑娘很害怕,因为前方只有一条死路,可她想要这个孩子。
偏生这个时候,皇上突然想起了姑娘,把人接回了宫,临幸了。姑娘的孩子顺利成为龙种。
后宫有皇后诸妃,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姑娘费尽尽力保住孩子,忍着恶心和皇帝扮恩爱夫妻,终于,在孩子三岁大的时候,她权势滔天,给皇帝下了药,逼他下了诏书,说了实话。
她本来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她终于可以和爱人孩子一起过好日子,不想皇上刚咽气,就有太监来报,说是皇帝的弟弟,奉旨喝了鹤顶红,处死了。
姑娘瞪大眼睛,不忍相信事实,她疯了似的跑去冷宫旁边的院落,第一次看到那人形容的自己的住处,第一次看到那人唇角的血,和没有温度的尸体。
她成了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却也是这天底下最伤心的人。自此再不知开心为何物。
玉吕帮着她教儿子,帮着他玩弄权术控制大臣,直到孩子十六岁亲政。
孩子亲政时问太傅一句话,我以为你喜欢母亲。
玉吕笑了,眸中深深的悲凄。
这天夜里,太后召见玉吕,两人谈起当年。
或是酒醉,好些事全说出来了。
太后说,你年少时那般风流,好美人,为何不成亲。
玉吕做风流装说,因为成了亲就不会每天起床看到不一样的美人脸了。
太后叹口气,说如果你能喜欢我多好,十三岁到十五岁中间,那般灿烂却彷徨的年纪,如果你能娶了我,该多好。她说当时她对他,是动心的。
玉吕愣住,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你总是在骂我。
当年玉吕真真喜欢姑娘,总觉得时间还长,只要姑娘慢慢喜欢上他,他就可以去提亲。那时离京一个月,去老家报备说想娶老婆,家人大喜的准备操办了,然回京时,她已入宫。
看她过的不开心他想做假死药帮她出宫,然后跟她在一起,她被打入冷宫。
风口浪尖时总不是好时机,他便想再等等,这一等,姑娘却有了心上人。
之后生子,夺帝位,一切安定时,她们已沧海桑田,她心里,早有了一坐巫山。
他的一句喜欢,便也从未来得及说出口过。
再回首,物是人非。
玉吕倾心姑娘,姑娘对他,亦不会不是爱。
回首当年,他们之间错的,无非是两年的错过。
姑娘十三到十五的两个年头,彼此心生爱慕,只要玉吕肯往前迈一步,一定会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可他偏偏错过了最好时机,晚了。
冷宫那次如果他不是怕她太过伤心不敢提感情一事,如果那时那双手放到她肩上了,她的爱情,也不会是那个像少主的男子。
如今,沧海桑田后,再说喜欢,太后也只是讶然,然后笑容里染了层层悲伤,说一句,你就会安慰我。
她一脸不信,他知道,晚了。
然后她用小女孩的生动表情提到她的那个他,说他的好他的坏,他的任性体贴,眸里的幸福不假。
她问他回忆太短前路太长,要怎么样继续活下去。
他一口酒卡住了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日太后崩,玉体入皇陵,玉吕一夜白发,倾刻间老去。
情之一事,错过了,便是永远。
年轻时道我们时间还多,可你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随波逐流时,累了倦了,有合适的人一路,便渐生情愫,相伴一起了。
其实只要当初勇敢一点,彼此信任一点,未来,就是另一个样子。
一个我们都期待的样子。
甘老头说完喝了口酒,又讲了另一个故事。
不像第一个那么长,这个故事很短。
说有一对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师兄浓眉大眼,性子憨厚沉稳。师弟瘦小秀气,唇红齿白性子机灵傲气。
师兄喜欢师弟,却觉得男人之间的情感不容于世俗,便生生忍着,要跟师弟保持距离。
师弟喜欢师兄,硬生生缠了很久,软磨硬泡都不管用,最疼他的师兄就是一句话,男人之情不容于天地。
后来师门有难,师兄受伤,命在旦夕,恰有神医路过,师弟求神医救师兄,付出生命再所不惜。
七日后,师兄醒来,师弟却不见了踪影。
恢复的日子里,师兄想着师弟的万般好,后悔末及,伤好后走遍大江南北,只为寻师弟的消息。
途中他遇到一个病怏怏的皮肤很黑的瘦小道士,有一段同路,便同他一直走了。
途中他跟小道士讲着他那个很喜欢的很喜欢的师弟,说他们削了竹子当剑打着玩,不小心滚到山底落了水,被师父一顿好打。说他们抵足而眠,冬天一个被窝里取暖夏天一起睡房顶上数星星。说他回回下山看到卖面人的会想这个好像师弟要买回去,师弟则是捣蛋过后亲手煮碗面笑眯眯的讨好的让他吃。
有此幸福当时不在意,回想时割肉般的痛。
如今师弟不在身边,他却好想好想他,想跟他说一句喜欢,说一句想在一起。
小道士听的直掉眼泪,说哥哥你这么好,一定能找着他的。
一年后,师兄找到了给他治病的那个神医,问他师弟的去向。
神医惊讶的说你们不是见过面了吗。
师兄大惊我们没见过啊,神医提起那个小道士,说他就是那个师弟。不过前几天病死了,现在见不到了。
师弟为了治师兄的病很伤了身体,醒来时没了记忆,神医答应过不再提师兄的事,师弟好了后,就跟着神医四处游走。
那段和师兄恰巧遇到一起走的路,正是师弟学易容术的时候,他给自己易了容,所以师兄自是认不出来。
当初跳跃篝火下,两个互相爱着的人,一个想着记忆里的师弟不知人就在眼前,一个面对着自己最爱的人却忘了他是谁。
一个看不见眼前人眼眸深深的说,我想找到他,跟他说一句喜欢,想和他一在起。
一个跟着没心没肺的欢喜着拍巴掌,说哥哥你一定会找到最爱的人然后一辈子一起。
师兄听完神医的话沉静了很久,问师弟死前可知道自己是谁。
神医说药力失效后他可想起前尘,但失忆这几年的事,就会忘的一干二净。
活着的时候记不起来自己曾深深喜欢一个人,临死前不知道那个人已经跟他说过喜欢,郁郁而终。
白云悠悠,蓝天高远,师兄抱着酒坐在一个小坟头前,无声痛哭。
一句喜欢,说出来很容易,那人,却再听不到。
“这人哪,都这样。情爱一事,明明只要再勇敢一点,再坚定一点,再彼此信任一点,就可以开花结果,人们却偏偏要选择最坏的结局。”
甘老头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久久的沉默后,他悠哉起身,笑眯眯的看墨逸轩,“你们年轻人身体好,老头儿我可经不起折腾了,走喽——”顺了块糕点丢到嘴里,他哼着小曲儿转身走了。
墨逸轩看着茶杯里的月光浮动,手抵了额,皱眉,眸中有火光明灭。
感情一事他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现下更是……
甘老头儿看出来他为情所困,讲那些故事,是想鼓励他罢。
他其实记着龙衍的好,他所有的所有的好。
他把他揍在手心里放着,宝贝似的呵护。
他会耍无赖的缠着他闹,也会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说小轩我永远不会立妃,说所有的事,我一个人做就可以了小轩不要伤神。
那些往事很美好很美好,虽冷冬清寒,他犹沐着三月春风,伴着桃花灼灼,美好的似梦境一般。
离开京城前,衣束问他为什么要走,可是真的没有爱了。
他答不是没有爱,只是失望。他喜欢他,只要他说句真话,不管多艰难,他都和他一起。他想一辈子在一起的那个人,会坚强勇敢,什么都不顾忌,什么都不惊惧,一往而深。
所有的所有,他们一同承担。
现今即便是没在一起,他内心隐隐觉得,龙衍是喜欢他的,心里是有他的。
可听了甘老头儿的故事,他犹豫了。
这世间有多少痴男怨女,无论多么深情如许,最后不得善终?
他自问,如果有一天,真的龙衍喜欢别人了,他看到他们大婚,生子,他真的不在乎?
不,他在乎,很在乎。
面上再不露声色,他心里,其实还眷恋那个人的。
他们……要错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