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
午后。
京城总是少雨水的, 这年却不知是怎么了, 总是在下雪。纷纷扬扬的大雪飘了漫天,总也不停息。
雪和梅总是应景的,漫天飞雪下, 迎寒初绽的梅,那抹红红艳色着实勾勒了一道冬日的风情, 美的动人心魄。
墨逸轩握了杯茶暖着手,氤氲白气映的一张脸稍稍有些模糊, 微风一吹, 白色的水气飘飞,露出一双清润的墨眸。黑白分明的眸,微微上挑的眼角, 长而密的睫, 我们的丞相,样貌着实好看的紧。
他正看着窗外一株梅, 笑容温暖。
“真的不去请老夫人回来?”衣束一身红裙在雪地里显的格外生动, 大眼睛一眨,便有了些许小女儿的娇俏,“今年守岁,真的一个人?”
墨逸轩笑着摇了摇头,不语, 继续看那梅花。
衣束回头看了一眼,撇了撇嘴,不满道, “不就是一棵梅花,能比本姑娘漂亮,让你看成这样?”
“这梅……是皇上种的。”墨逸轩像是想起了从前,眼眸温柔。
“呸!”衣束一下子跳起来,抱着胳膊就开始骂,“那个死没良心的烂人,你还想着他做甚!这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个薄情的要死,更别说那个万人之上的他!要我说,他都不待见你了,你也不用想着他,好好找个姑娘成了亲得了呗!”
衣束说完,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看我怎么样?”她鼻子一皱下巴一扬,“本姑娘在江湖上可是有一定地位的,配你你一点都不亏!不是,是你便宜占大了!天底下想追本姑娘的人海了去了!本姑娘二八年华跟了你都屈的慌!”
她倒是没料到墨逸轩笑出来,脸红了红,有些不满的撅嘴,声音有些轻,“你倒是哪不满意!”
墨逸轩看着她,从上看到下,然后别有深意的笑,“二八年华啊……”
“呸!”衣束马上脸红的跳脚,“本姑娘用的着你提醒年纪!二八年华怎么了?二十八岁也是二八年华!更何况本姑娘还不到二十八呢!”
墨逸轩听她有声有色脸不红气不喘的说这话,有股子恼羞成怒的急还带了点不好意思的气,笑的差点直不起腰。
衣束看着他笑,好一会儿后,她倚到窗边,陪他一块静静看着院中的雪,雪里的梅,幽幽叹气,“我说真的,你不要再想他了。”她有些生气,“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之前也就算了,两情相悦,你欢喜,我便欢喜。可现在——”
她有些愤愤,“你知不知道,我让秦烨去宫里探了探,那个人居然真的在选妃!殿前一水的美人儿,百十来个,都是宗室之女或官员之女,民间选的都少!他是皇上,合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坐拥天下美人,他瞧着那些个姑娘口水都流出来了,哪还记得你这个丞相!”
“人家都不记得你了,你还时时记着人的好,甚至连这棵梅都记得。”衣束冷哼一声,“秦烨还说,皇上今儿个就会选几个美女充实后宫,今夜要和最美的那个一块守岁,共享春宵!人家压根就没想起你来!”
墨逸轩站着没动,脸上的神情依旧,眸底也没了笑意。
衣束啧啧半晌,“你看你看,好不容易让你笑的那么开心,结果你又摆出这德性,给谁看呢?最应该看的那个人不在,你这样,只自己伤感罢了。”
墨逸轩饮尽杯中茶,笑,“你说的有理。但今天不一样,我忘不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决定,今天以后,忘记他。”他看着衣束的眼睛,“今夜,衣束,请让我一个人。”
“好好好——”衣束小跑着离开,跑到院中央时,回头看了墨逸轩一眼,大大的眼睛沉淀了心疼,“你若是不想一个人了,可随时唤我,我就在附近。希望你能像你说的一般,今日之后,没了他,也好好过罢。”
“嗯。”墨逸轩点头,微笑。寒风吹起他的发丝,轻轻飘摇。
天渐渐暗下去,墨逸轩点亮一盏烛火,看着满桌精致的菜,为自己倒了酒,慢慢的喝。
屋里有些寒,他置了个火盆,炭火燃的正旺,时而有‘噼啪’声响,衬的四下更是安静。
异常安静。
他喝着酒,时不时看向那窗子,隐隐期待着有人敲响它。
也不知这样独饮了多久,有人敲门。
墨逸轩一愣,有些惊喜,刹那间眸色又暗了下去,缓缓摇头。
那人怎么可能会这么早来,这个时辰,怕是还在家晏吧。再说,是门响了,不是窗响,那个人,总是喜欢敲窗的。
“请。”
墨逸轩猜不是衣束就是秦烨,虽然老早让他们各自去忙,但这两个人总是要摸过来,看他是不是真的在好好过年,不要一个想不开做了不该做的事。却没料到,他还真猜错了。
来人是任枫琉。
“你怎么……”墨逸轩看着来人一身宽大衣袍,长发随意披着的不羁的样子,着实惊了一惊。不过也只是瞬间,他便恢复如常,微笑道,“任兄来尝尝我这年酒,味道如何。”
任枫琉也不客气,直接坐过去,接过墨逸轩倒过来的酒,一口饮尽,神色舒爽,“好酒!”
像是不够,他又伸手过去让墨逸轩帮他倒,连着喝了五杯,才放下杯子,舒服的叹气,“好酒——”
他坐正了,挨着炭盆烤火,“我在附近办事,想着来京城一直没能见到你,就过来看看,顺便给你拜个年。”
“你记挂着的,怕不只是我吧。”墨逸轩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靛青的瓷杯映着纤长润泽的白皙手指,有别样的味道,“刚从山贼兄妹那过来?”
“墨兄真睿智。”任枫琉看着那手指晃眼,遂抬头看墨逸轩的眼,也不隐瞒,“那俩孩子着实让人担心,太过直率了。不过我看了看,衣束姑娘把他们照顾的很好,我便放心了,以后也不必我管闲事了。”
他看着满桌精致的菜,“墨兄在等人?”
墨逸轩点了点头。
“等谁?”
墨逸轩却只是微笑,不语。
“唉,不管等谁,我来了,我便当是等的我罢,心里也爽快。”他静静烤了会火,神色有些小心的问,“你那位龙眼朋友……”
他观察墨逸轩神色微变,也不再多说,“我不是有意窥探什么,只是……我向来熟悉五行八卦,我瞧着你们……好像没足够的缘份。”
“任兄这是何意?”墨逸轩有些不满,脸上神色未变,只微笑着喝酒。
“墨逸轩。”任枫琉唤他的名字,神情专注眸色深沉,“我只是想说,天底下,并非他一个好男人,如果你想……如果……的话,我们可以是很近的朋友。”他意有所指,“更近。”
“不管是什么原因,缘份不在了,两个人就会分开,强行努力去改变,结果也不一定好。但如果找到对的那个人……”任枫琉笑了,笑的极洒脱随性,手里拿着酒杯转着玩,“别的我不敢说,但我会比那个人更懂得珍惜。我若说算过八字,我们很合,你必是不信,但是墨兄,有句话叫退一步海阔天空,你站在原地不回头,不管暴风骤雨都想往前走,却不知,只要你退后一步,或许是鸟语花香阳光灿烂。”
他给墨逸轩倒了酒递过去,若有似无的拂过他的发,不羁的笑容下,隐着明亮的眸,“唔,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那么辛苦也没关系,你身后,有人等着你。你的选择有很多。”
说完,他不作停留,只朝墨逸轩眨了眨眼,“唉呀夜沉了,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今夜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说完转身就走了,来的潇洒,去的也潇洒。
墨逸轩静静看着炭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缓缓的说,“退后一步么?可是呵……”
有些人真的说不清哪里好,想放弃不放弃不了,想替代替代不了。
相对外面的冷,房间里面相当的暖。腿边一个炭盆,桌上还煮着酒,满屋子都是微醺的酒香,和浓浓的暖意。墨逸轩脸颊微红,指尖温暖,心里,却透透的凉。
以前不觉得,现在才知道,孤寂,竟是这般沁骨。
左右无事,他拿了箫来,吹一曲《忆故人》。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
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沈雨散。
任阑干、东风泪眼。
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这是龙衍最爱听的曲子。说是月白风清,万籁俱静时吹来,曲短情长的,别有一番滋味。
那夜他们欢好后,他把他拥在怀里时,说起箫曲,他说最喜欢这个。说虽然这词是写姑娘家思念郎君的,可是这心境和他之前,丝毫不差。还哭丧着脸说都是小轩你太绝情。
现下四下无人,墨逸轩一人奏来,想着往时情景,心下难受的紧。
果然他们调了个,现在,换他难受了。
窗外那株梅,是龙衍种的。
指尖这支曲,是龙衍最爱。
如今,他已不再记得。
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岁月,还未到燕子来时,他们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情爱,竟败的这般迅速。
“笃笃——”窗子突然响了几声。
墨逸轩忙把箫收起,快步走到窗前,打开,“龙——”一脸的惊喜,在看到窗前的人时一点点收起,热闹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冷却。
“李公公,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墨逸轩微笑,摆出最经常的温和笑脸。
“丞相大人,打扰了。”李洪福深深行礼,说,“实在抱歉,宫里太忙,老奴又赶时间,实在昏了头,这才敲了丞相窗子,请丞相大人千万不要介意。”
“李公公不必介怀,”墨逸轩忙隔着窗子扶着不让人跪下,想着外面大雪挺冷的,他们这么说话也别扭,“公公有什么事,不如进房间里说?”
“不不不用,”李洪福脸上堆着笑,“老奴过来替皇上办个事就走,宫里还忙。”
“替皇上……”墨逸轩定定的看着李洪福,脸上没有太多的,太过欣喜的表情,只眼底有微光在闪,一层层,细细碎碎,收了一室的烛光,“……办什么事?”
他问的有些小心翼翼,心里也有隐隐的期待和安慰,龙衍他,竟真没有忘记他们的日子……果然对他还是有情的……
“回丞相,是这样的。皇上今日选妃,现在正在和精心选出来的二十个美人饮晏,说是一会儿选个最贴心的共度良宵。可是皇上觉得既然一会儿得定个美人,不送东西不像话,就想找个精致的玩意儿送。说是送的东西不能太普通,没准人家姑娘以后就是一国之后,太寒酸了不好。”
李洪福看着墨逸轩笑,“就这么着,皇上突然想起来,以前曾送过丞相一块玉佩,雕了龙凤的,说是先祖用来送皇后定亲的,仅此一块,意义重大。这玉佩早些年传到皇上手里,皇上说因为不太记得寓意了,随手就送了丞相……”说到这李洪福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老脸红了一红,“皇上说,如果丞相还留着的话,能不能送还?”想来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这事,老太监也是头一回干。
“这玉佩竟是……”墨逸轩想起龙衍当时随随便便送他叫他不要介意却又小心翼翼帮他戴起来的龙衍的神态……心里有淡淡的甜。原来他一早就想着的。
可是听着李洪福其它的话,心里又泛着涩涩的苦。
他现在在和二十几个美人饮晏,一会儿会和最好的共度良宵……因为可能人家姑娘会是皇后,所以送礼不能轻了,堂堂一国之君,花心思的想礼物……想来那些美人,是极合心意罢。
他早已忘了这天他们都是一起过的,早已不记得,他会等着他了。
如今,还要把送过的东西要回去……
“皇上说……要要回去?”墨逸轩微眯了眼,神情微苦,声音有些寒。
“皇上说,毕竟东西寓意不一般,丞相留着不大合适。这方玉佩,应是国母佩戴比较合适。”李洪福像是有些着急,“不知丞相可还留着?”
墨逸轩的笑容发冷,“若东西不在了,如何?”
李洪福微微低头俯身,“皇上说,不在了便不在了,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什。不过丞相如果连个东西都管不好,想来是操劳过度身体欠安了,希望您可以写个折子上去,大殷的人才还很多,丞相这个位置责任重大,让力所能及的人来坐更好。”
“这样么。”墨逸轩心冷,长叹一口气,笑了,“李公公且不必急,本相方才只是开个玩笑,本相这就去取,请公公稍候片刻。”
“有劳丞相。”李洪福也不进屋,也不动,就站在窗子前等着。
东西其实很好找,龙衍送过来的东西,墨逸轩都好好收着,那方玉佩更是。他从枕头底拿出玉佩,玉佩碧色如泌,触手温润,看了很久,把玩了很久,如今习惯了夜里握着它入睡的东西……被带走了,不知还能否睡的着?
墨逸轩自嘲的笑笑,罢,人家不说不喜欢你了,便是这东西人家也要要回去了,还用丞相之位要胁,你还有什么是不懂的?
他摇摇头,快步走出去,小心的把玉佩放到李洪福手中,眼睛定定的看着玉佩非常不舍,“李公公万万小心,既然此物如此重要……”
“老奴省得。那么,老奴就告辞了,丞相大人过年好。”
“李公公也是,过年好。”墨逸轩拱手,目送李洪福离开,眼睛一直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里,有那方玉佩。
相府的门口挂着大红灯笼,过节的喜庆气氛如天下所有人家一样。
墨逸轩看着李洪福拿着那块玉佩的身影渐渐消失,感觉心底的某一块,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