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逸轩这天在大理寺坐了很久, 直到龙衍的皇叔, 那个人过中年依旧有着优雅气度的王爷找海晏来了,他才猛然意识到,居然这么晚了。
说是要回府换件衣服, 推脱了海晏一起进宫的邀请,墨逸轩就匆匆回了府。
有些时候, 他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衣束早就等在相府门口,看到他立刻小跑着过来, “我说我的相爷啊, 你怎么连人山贼兄妹都比不过啊,人家好歹都记着时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你这再不快点, 皇上那的宴可就迟到了。”
“山贼兄妹?”墨逸轩怔了一下,伸手捏了捏眉心, “哦江南那两个。”
“你把人交给我, 这会儿自己倒忘了。”衣束嗔怪的拽着他往房间里走,“快点去换衣服,换完赶紧走。那对傻兄妹的事,回头你有空了我再跟你说。”
墨逸轩想想也是,还是先进宫要紧。可是又一想, 衣束虽然很照顾他不错,可依她随心所欲的性子,这么等他, 莫非——“你有事找我?”
衣束白了他一眼,秀发随着回头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漂亮的紧。她颊上微红,脸上的表情却是高傲自得的很,“你少臭美,我肯等着你是你的荣幸,我才没那么贱你不喜欢还要一个劲缠上呢,男人么,大街上多的是!”
说完继续大步往前走,不满的小声说,“我就是看不惯那个叫莺儿的,到处扮乖,我不在她一准儿在……什么大家小姐,就是个思春的小妮子!”
“啊对了,”她把准备好的衣服交给墨逸轩,走出房间带了门,听着里头换衣服的动静,“易将军来了,说是想跟你一块进宫,现下就在书房等着呢,一会儿你出来先去书房啊,别自个儿先走了。”说完又挑着眉微笑补充,“放心,将军也是才来没多久的,咱相府并不算太失礼。”
墨逸轩换好衣服,想了想,还是披了那件龙衍送给他的很暖和的披风。
相府离皇宫其实并不太远,现在说起来要进宫,离真正晚宴的时间也还早,大臣们早些进宫,无非是想着不能让皇上等。但时间确然很充分,于是易恒提议说咱们走走,散步去皇宫时,墨逸轩也没怎么反对,答应了。
京城的天气不像江南,多半都是晴朗的日子,白日多风,太阳也不怎么暖,冬日树叶落光的景致也稍显萧条,可入了夜,便不一样了。
这夜的月亮很大,月光很好,洒在地上跟不要钱似的,漂漂亮亮白花花的,如水的月色。入夜有些寒,无风,光秃秃的树枝在月色掩映下,形状各异,倒也特别的很。
“逸轩。”易恒深吸一口空气,像是有着别样的眷恋,“好久不见了。”
“是。”墨逸轩看着易恒,浓眉大眼,有着小时候的影子,可深刻的五官,坚毅的线条,还有整个人身上蕴着的一股大漠苍凉的味道,又有了些特别的感觉。“你变了很多。”
“哦?”易恒觉得这话有趣,挑了眉,“哪里变了?”
墨逸轩微笑,“十一岁以前,你像个泥猴子,像太阳一样有着使不完的力量,活力四射;十一岁到十四岁,你变的深沉,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理人,笑都少了,我和皇上曾一度猜测你不是你,而是夜里被什么人道士换了魂;现在的你……唔,不大好说。”
“感觉不像幼时那般阳光,不像少年时那么心事重重,性子看得出有着乐观,但也不会对所有人交心。没有了年少的那份稚气,在大漠里打磨出来的气质更加的成熟有魅力……”墨逸轩说到,想起这些日子随着他要回京的消息出来的一堆传言,笑了,“听说有华国卫国的姑娘追着嫁你的?”
“你怎么也跟那些人……”易恒的表情有些无奈也有些尴尬,“没有的事。”
“哦。”墨逸轩促狭的看了他几眼,见他有些窘然,便不再提,转而问了一些,诸如这些年过的好不好,仗打的顺不顺利,可有什么危急的时候,军里的兄弟们可还好,家里如何等一堆问题。
易恒一一答了。
月亮很高,他们并排着静静的走,偶尔偏头对视一眼,说话时嘴里有白气呵出,伴着温暖会心的笑,气氛正佳。
“逸轩你冷不冷?”本来散步,越走身子越暖,易恒却瞧着墨逸轩走着走着总要时不时把手放到唇边呵一口气,像是有些冷。
还没等墨逸轩回答,一件带着体温的温暖披风就已罩到了他身上。
墨逸轩和龙衍幼时总和易恒玩在一处,易恒大了他们几岁,他们总仗着年纪和易恒大哥哥般的个性,有恃有恐的要求这要求那,此次再见,纵然时光隔了很久,幼时的感觉却并未变很多,他也就坦然的接受了易恒这个颇照顾人的举动,微笑着跟他说,“谢谢。”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易恒像是想起了以往的趣事,眸中蕴出一抹笑意,“你会武功,却总不喜欢用,内力都可以不用就不用,说是春夏秋冬,各有各的风采,是上天给予的恩赐,冷热寒暑,感受了,才知不同。”
他细心的帮墨逸轩整了整襟口,动作很慢很细,几近于流连,“你从来都跟别人不一样。”
“你跟别人也不同,”
“当真?”易恒盯着他,眸瞳里有不易察觉的激动。
“自然。”墨逸轩说,“认识你时,你功夫就很厉害,好些事做的像大人一样,自小到大,你在我和皇上眼里,都是不同的。”
“是么……”见墨逸轩提到皇上,易恒微怔了下,“皇上他……”
“嗯?”墨逸轩微抬了头看他,“皇上怎么了?”
正值腊梅开放,易恒看见墨逸轩背后,堪堪伸出一枝淡黄的梅,堪堪有微风拂过,几片花瓣落在他的肩头,衬着他白的肤红的唇墨的眸,伴着脸上的浅浅笑意,说不出的好看。
他淡淡一笑,替他拂去那几片花瓣,“没什么。”
接着继续前行。
夜还不深,热闹的夜市里,各种摊子摆的长长,易恒和墨逸轩肩并着肩往前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始终隔着半步,不曾近,也不曾远。
“方才你说我……变了很多。”走着走着,易恒又提起方才的话题。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负在身后的手却是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变的好还是不好?”
“嗯……”墨逸轩细细想了想,“更深沉了,却也更让人有安全感了。”说完他拍了拍易恒的肩膀,“我大殷的边关由你来守,是天下百姓之福!我这个做丞相的,很欣慰啊。”
“唔。”易恒点了点头,眸中有亮光明灭,不知道对这个答案满意,还是不满意。
“可就是你这样,回京的时间就短了,别说你的家人,我偶尔想起,都会很思念。”墨逸轩叹了口气,“果然人生无常,幼时才最快乐。”
“你会——想起我?”
“自然。”墨逸轩看了他一眼,心说很奇怪么?他们之间多有信件往来,若是不想起,才不正常吧。
“逸轩我——”易恒停住脚步,墨逸轩看他停下了,自己也停下了,满脸疑问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易恒刚想说什么,秦烨的声音远远的飘了过来,“相爷……酒……”
此时大街上行人不少,墨逸轩在京城多年,是丞相,经常在外面走动,好官,京城的人都知道,认识的也不少,由于极少有官员低调的不带几个人就在外面走动也不怕不安全,是以京城的人们都很喜欢丞相。
方才他一路走过来大家没注意,这会子秦烨一叫大家齐齐回头看,哟,可不是丞相么,听说前阵子接了圣旨巡江南去了,回来啦?
于是秦烨一路小跑过来,就瞧见街上的人们,不管是逛的还是卖东西的,大人还是小孩儿,都给墨逸轩行礼作揖,脸上笑的这个骄傲啊,心说瞧瞧瞧瞧,这就是他最喜欢最仰慕的丞相啊。
“什么酒?”墨逸轩和大家打过招呼,微笑问秦烨。
“任枫琉带过来的,说是礼物。他说去了相府几回,你都没在,知道你忙就不多做打扰,回头等你空了再来。”秦烨爽朗的笑着抓了抓头,“我问了衣束姑娘,她说这酒着实不错,如果你带进宫里请皇上尝几杯,他一定很高兴,所以我就带来了……”
墨逸轩眯了眼看秦烨,看的他微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才放过他,“你便跟着我进宫罢。”
秦烨抱着酒坛子,松一口气,能随身跟着保护他就好,他不求更多。
由于秦烨的加入,易恒这个话不多,在外人面前更是没什么表情的人,基本上就不怎么和墨逸轩聊了。虽然秦烨很懂眼色的离的很远。
进了宫没多久,晚晏开始。
先是礼官唱了一堆为何开晏,参晏都有谁,按程序上了菜倒了酒,皇上起身说了一通很彰显皇家恩威的话,丝竹声起,众臣才得以坐下吃饭。
墨逸轩和易恒坐在一处,发现晏上除了朝臣,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招了招手,小太监走过来,细细跟他说,那位是华国的二皇子,名叫琉北,年前来访,说是要加深邻国邦交友谊,本来消息是明日才到,皇上派了人在城门搞个小仪式,可是这皇子今天到城外了坐不住,说是仰慕京城景致已久,非要来看看。
那人既然来了,我们也不好怠慢,皇上派了专人去招待,可他一听皇上今天要摆晏给易将军接风,就非要一块儿来,还说易将军也是熟人,这顿饭一定得蹭。
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就算别人不识礼仪,咱们也得做到位,皇上允了,这二皇子这才得以进来。
墨逸轩一边保持微笑着听,一边暗暗观察这二皇子琉北。身高马大虎背熊腰,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整个就是一大块头,样子憨憨的,不怎么精明的样子。
小太监说着说着捂嘴笑,“也不知道这华国怎么让这么个皇子代表国家来咱们这,虎了吧唧的,感觉忒没心眼。”
墨逸轩也寻思,这人是真傻,还是另有所图?云里雾里的……既然易恒认识……他微侧了身子,跟易恒小声说话。
正巧龙衍往这边望。
从坐在龙椅上开始,龙衍的注意力就基本上都在墨逸轩这,他一直注意着,就巴望着小轩能注意注意他,在他第一眼看过来时,能接收到他‘深情的,思念的’目光。
哪知,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喝了两杯酒后,就倾了身子跟那易恒说话。
那易恒平时是个话不多的,可他家丞相一倾身,他也跟着往前凑了凑,二人几乎是头挨着头,没有空隙了!
什么事值得离那么近说?还笑的那么暧昧……
龙衍眯了眼,手劲就控制不住。
李洪福在一边瞧着呢,一看皇上的手有些不对,马上拿过一边备着的杯子走过去,把碎了的换过来。
龙衍自然是想岔了,墨逸轩和易恒探讨他国皇子,还是个有意思的皇子,说话时神情流露自会好笑很多,两个人颇为同解的对视相笑时,可不就有一种会心的暧昧?
这时秦烨机灵的把那坛酒交给了李洪福,说是丞相送来的。李洪福一听马上把凑过去把这消息告诉皇上了。
龙衍听了心里一美,心说我的丞相果然还是向着我的。这心里一美,他又看丞相,丞相却和易恒聊的正开心,那个投入劲,笑的那个明润……
他还是不爽了。
几经刺激下,他又想起他的那招欲擒故纵,多有效果的一招啊。于是他冲李洪福勾了勾手,交待了几句。
不一会儿,弦乐声起,笛声琴声一齐,曲子极美。
七八个黄衣舞者伴着一个红裙领舞,翩翩走了进来。
此时烛光稍暗,月光明媚,红衣女子身姿窈窕,柳腰轻摆,玉指纤纤,纱衣朦胧,一曲舞的让人移不开眼。博得了满堂彩,墨逸轩和易恒也跟着鼓掌,确然舞的不错。
“荔枝参见皇上。”最后那女子上前拜见,竟是太尉明泽之女,荔枝。
墨逸轩几乎是看清楚荔枝脸的一瞬间,脸色就沉了下去,斜斜看高高在上的龙衍一眼,他这是想做什么?
其实龙衍也纳闷,他明明让李洪福唤苏小诗过来给他倒杯酒,怎么这荔枝上这跳舞来了?
没接收到墨逸轩的眼神,他抬眼看李洪福:你安排的?
李洪福忙在一边摇头:不是啊不是。
那这是怎么回事?龙衍摸下巴,看向丞相。此时墨逸轩早已到了方才那一瞬不高兴的表情,继续跟易恒喝酒。
可虽然一样是笑着,龙衍就是知道,他不高兴了。
也罢,不管是谁,到最后效果一样,就可以了。
他说了句平身,冲荔枝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荔枝心下一喜,忙走过去,李洪福给她搬了把椅子,她就坐在皇上身边,给他倒酒布菜。
太尉明泽这会儿也在一边坐着呢,瞧着这场景心里就高兴,琢磨着自家闺妇有戏。皇上没去江南那会儿,他让荔枝取了太后那边的巧过来,皇上让她一块坐,还说你叫荔枝我叫龙眼咱俩还真配,这回她不过是跳了回舞,皇上又把她叫身边……
看来,他做国丈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他眯着眼睛摸下巴上的小胡子,深深的觉得,使了那么些银子来安排这支舞,值得啊值得。
龙衍只想着只要丞相能多看他几眼,怎么着都成,却没注意到,荔枝和苏小诗不一样,苏小诗识眼色懂进退,这荔枝可不是,这货是个得寸进尺的。
荔枝觉得皇上能把她叫跟前去,她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没看着吗,这么些年,皇上身边哪有过女的,虽然她不是那妃,但她可是头一个!
于是动作更粘腻,不说身子软的能挂到龙衍身上去,喂酒喂菜的她也敢干,那唤皇上的声音,一声一声的,直让人酥。
尺度太大了,连太尉都有点臊的慌。
不过好歹是自家闺女,清清白白,在为自己的前途努力,太尉大人也是暗自握了拳:闺女,你要加把劲啊……
墨逸轩看着龙衍,很想问他是小孩子么?玩这种游戏很好玩么?如果他真的很愿意玩这种,那么他以后天天玩好了,何必拽着他不放呢?
他这时才是真的气了,男人心思他也不是不明白,情情爱爱的有时候就是找个情趣他也理解,可回回来这一招……他觉得太幼稚了,他不想玩。
尤其现在还在晚晏上,没有外人他也懒的说,可人华国皇子在这儿呢,你做皇上的,还要脸不要?
皇上不要脸,他可得要,为了大殷。
于是墨逸轩和众臣喝了一圈酒后,开始敬那华国二皇子,“二皇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敬你一杯。”
“好!”琉北举起杯子就干了,“听说你是丞相,我父皇经常夸你,说大殷的丞相风采绝代,今日我有幸得见,也欢快的很,欢快的很。来,咱们再喝一杯!”
墨逸轩嘴角抽了抽,不理解这皇子的行为。不挡酒,居然找酒喝。
好在自己家的都是聪明人,他轻咳两声,在场所有臣子从皇上那回过神来,明白丞相的意思,开始一个一个,一圈一圈的敬这皇子酒。
一来,人家远来是客,咱们得招呼好了,二来,酒后吐真言么,咱们不用药不用武,能把这人目的如何骗出来最好。当然,骗不出来也没什么,好歹能看看,这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真傻还是假傻。
墨逸轩想过这皇子没准就是个有心机的,会借着酒装傻,却没想到,人家借着酒劲,开始跟他称兄道弟了。
琉北搭着墨逸轩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墨——兄!我喜欢你!你果然——对我的胃口!”他嘿嘿的笑着, 对着一边继续来敬酒的大臣们嚷嚷,“你们不——不许灌我的墨兄!有本事——跟我喝!”
易恒皱眉,看墨逸轩:要不要把这人拉开送回去?像是醉了。
墨逸轩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还不确定。
众臣收到了信息,继续敬,以兵部郭大人为主,吏部李大人为辅,一边敬琉北,一边假模假样的警墨逸轩。
喝到后边琉北怒了,把自己腰上的金腰带摘下来往桌上一拍,“都说了不准为难我的墨兄!他的酒我全喝了!咱接着来,一个一个喝,谁能喝赢我,我就给他一件我华国的传世之宝,你们所有人若是能赢了我,我把我华国封地的青城让出来!”
好么,听他这一句话,大臣们更是眼睛亮了,一拥而上。
墨逸轩笑眯眯的点头。
对于这么贱的找酒喝并且送东西的要求,我们一定要尽全力的满足,对于这么贱的人,我们要好好招待。
于是龙衍郁闷的瞧着底下一堆臣子跟那皇子奋战,几乎没有人理他这个皇上。而粘在身上的荔枝一个劲的软绵绵的叫皇上皇上皇上皇上,他心里这个堵。
正好墨逸轩回头看了他一眼,原本脸上挂着的笑立刻消失,冲着他嘴唇动了动,说了句话。
远远的看着,他应该只是用了嘴形,并没有发出声音,但龙衍还是看清楚了,他说的是,你玩够了没有。
龙衍顿时眯了眼,很生气很生气。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谁!
墨逸轩想的是,就是因为我中午没有来,所以你气成这个样子,没有任何别的理由的就玩这么幼稚的一出,有意思么?如若他们的感情是这样,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龙衍想的是,你天天不看我一眼心里也不想着我,看到别人就那么开心,见我一面都不肯。以前有秦烨衣束我直接不在乎了,现在除了他们,再加任枫琉易恒,如今连华国的皇子也掺和进来了!居然连我身边坐了别的女人都不在乎了,你到底有没有心!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来他们之间纯属小误会,情人里面经常有,经常是过几天,淡了,忘了,寻个契机,就可以和好如初了,可接下来一连串的事,仿佛上天不想让他们走到一起一样,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误会了。
情爱,如果有误会,我们可以解,如果没有了信任,没有了关爱,便走到了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