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逸轩跟娘亲的感情很好。
幼时他的父亲对他要求很严格, 往往过于严格的教育, 小孩子都会出现叛逆抵触的心情,这种时候总是需要一个温柔的人来纾解。
他的印象里,他的娘亲是最温柔的人, 对他的爱柔软而沉静。他从心底里依赖着,喜欢着他的娘亲。
但人总是会慢慢懂事, 待慢慢长大后,他虽仍然认为他的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却不会再同以往那般, 跟她离的那么近那么近。
她的娘亲很明理,知大义,性子温柔和善, 却仍然有着传统纲常伦理的信念, 他越大越懂事,在他耳边念的越多的, 便是这方面的事。
现在想起来, 那时的心烦和闪躲,是因为心底有愧。
许是他从很早起,心里就已意识到,他喜欢着龙衍。
不想让娘失望,也不想放弃心底的那片天, 他才不再跟娘亲那么近。
可娘亲仍然是娘亲,心里的那份挂牵思念,不是假的。
马车走的很快, 看到相府门前挂着的喜庆大红灯笼落了白白的雪,一半白一半红,随着北风轻轻摇摆,墨逸轩心情很好。他快走走向娘亲的小院,将将把门推开,就听到里头说话聊天的声音很轻松很欢乐。
“娘亲——”他走进小院,推开房间门,一声娘亲还没来得及唤完,老太太那缓和慈爱的声音已经入耳,“我家这个小儿子啊,就是天天忙公务忙的,把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忘了。轩儿年纪不小了,也该寻个好姑娘成亲了,唉我也老了,也不知道还能顾得到几时。”
接着有道清脆嫩生生的声音就接着说,“老太太您才不老呢,莺儿瞧着呀,您这精气神,比我们年轻人可差不到哪去。”
“哟莺儿会说话,老太太我啊,听着舒坦!”
紧接着又是一片欢笑声。
墨逸轩脸上的笑渐渐隐去,静了静,唇边又扯出一抹习惯性的笑,挑帘子往里走,“娘亲。”
一声娘亲唤的四平八稳,却没了先前的激动情深。
“轩儿回来啦……”老太太站起来,看着墨逸轩往跟前走,拉住他的手,抚上他的脸,细细白发微颤,眸里有闪烁的水光流动,那是一个娘亲对孩子的思念,“让我瞧瞧……”
好一会儿,她叹息一声,“唉,瘦了。轩儿啊,你一届丞相,为国操劳是应该,这身体也不能误了啊。”
一边拉人坐下,一边朝身边的丫头吩咐,“小绿啊,去做点轩儿爱吃的,一会儿我要跟他一块儿吃饭。把回来前买的那些补药啊啥的让厨子好好做了,轩儿太瘦了得补补……”
如此一番唠叨了好久,拿手绢抹了抹眼角,才又笑了,拉住一边姑娘的手,介绍,“轩儿啊,这是你嫂子那边的表妹,名叫莺儿,今年十六了,人机灵长的也水灵,就是初到京城不太习惯,回头你空了多陪着走走,逛逛,尽尽地主之谊。”
莺儿早就站起来了,趁着这工夫给墨逸轩行礼,“莺儿见过丞相。”
她身材小巧玲珑,尖下巴小脸,眼睛很大忽闪忽闪的,花瓣似的唇,一身嫩黄的衣裙,配着清脆的声音,还有身上那套嫩黄的衣裙,泛着一股子机灵劲,可不就是一个黄莺出谷。
这般可爱的小姑娘一般都招人喜欢,你要说一见面就讨厌人家也不大可能,尤其人家各方面都好,说话礼数没一处不得体的。墨逸轩也不讨厌她,可也并不喜欢,如果他娘没说那话,他或者还可以把人当成小妹妹照顾一下,她说了那话,他就有些……
“怎么,看傻了?”老太太瞧着墨逸轩不说话,促狭的眨眨眼,“这莺儿可是好姑娘,跟着我们一路回京,可会照顾人,性子又好。”
“娘,人家方到我们府里,我们欢迎一下自是应该,可您说话这么,这么直接,人姑娘家会不好意思。”墨逸轩微笑,给老太太端了杯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老太太看了眼莺儿,果然小脸粉红粉红,就含笑点了点头,不说了。
墨逸轩左右找了找,没看到大嫂,“嫂子呢?”
“还能在哪,去你大哥那儿了呗。”老太太喝了口茶,满意的笑,“他们感情好,我老婆子瞅着也高兴,就是她都六个月的身子了,我还真有点担心。”
“娘担心的话,一会儿我去安排顶软轿,把大嫂接回来。大嫂回来了,大哥也就回来了。”墨逸轩给老太太剥了个桔子,“哥哥再醉心公事,心底还是疼嫂子的。”
“唔,这桔子真甜。”老太太叹了口气,看着墨逸轩,“你一直都很懂事,哪天能成了亲定下来,我这唯一的心事,也就算了了。”
墨逸轩笑了笑,没说话。
莺儿看气氛不太欢快,就说会变个戏法,让老太太瞅瞅看高不高兴,老太太笑呵呵的允了,拉着墨逸轩的手一块儿看。
墨逸轩也没说话,陪着老太太,直到吃了饭,老太太休息了,才出来。
哪知一出来,就被一身红裙的衣束拦住了。
墨逸轩瞧着衣束脸色有点白,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怎么了?”
“不许和那个女人出去!”衣束眯了眼睛抱了胳膊看他,纤长十指间转着几枚精巧暗器,声音透着股子阴暗劲,“你要敢去……嘿嘿……你知道我手法的。”
半晌,墨逸轩叹气,有些无奈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你这又是怎么的呢?不知道是谁一直希望我能有个喜欢的女人。”
“是我希望你有喜欢的女人,但那女人得是我!是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要喜欢女人!”衣束高高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哼,老娘看上的人,怎么能被别的女人抢去,老娘会抢不过别人?我呸!”
看着墨逸轩脸上玩味的表情,她脸红了红,偏了头小声嘟囔,“那皇上也是个怂的,你对我要是像对他那样,我早就霸王硬上弓了我,哪还用得着操这份心……”
“你说什么?”她声音有些小又有些快,墨逸轩没听清。
“没说什么!”衣束大力推开他往前走,走的很用力有点泄愤的意思,“反正不准喜欢别的女人!要喜欢也是得喜欢我!”
墨逸轩看着她的背影,好笑摇了摇头,衣束怎么说也是个好性格的姑娘,刚想转身离开,突然起起来一个事,就随口问了句,“你不是说要随我去江南么?怎么后来没去?”
“要不是接了信说老太太要回来,又带了一个女人,老娘哪会乖乖呆在这破地方整日无聊!”说起这事衣束更火大,手腕一翻长鞭甩出来,当直泄愤的啪啪抽了廊外假山几下,有积雪纷纷落下……那速度数量,后头暗地里跟着的秦烨看着了,缩了缩脖子。
衣束仍然一边脚下不停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一边不满的说,“宫里传话说太后想见见你,让你午后得空了去一趟!”
墨逸轩笑了笑,从容转身,走向书房。
不管怎么说,公事,还是要处理的。
很巧的是,龙衍回宫后,得到的是跟墨逸轩一样的待遇。
本来皇上回宫,仪仗应该很大才对,但百姓们并未看到皇帝出巡,突然看个皇帝回宫的大架式,好像不大好。尤其这天下着今冬的头一场大雪,气氛很好,他这个皇上也不好毁了大家的兴致。最最重要的是,丞相没在身边,皇上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没滋没味的。
于是就下令,悄悄的回宫。
一边坐在轿子里摇啊摇,一边想念那个刚分开一会儿就思念的不行了的丞相。
太后自然是得了消息了,龙衍一回宫,就张罗开了,吃的,喝的,用的,滴水不漏。人也在龙衍刚刚到没一会儿,紧接着就跟来了。
这头一句话,问的就是,“此去江南,可遇到了心水的美人儿?”
江南一带向来出标致姑娘,不说皇帝了,一般男人去了江南,看到那些漂亮姑娘,没准就在某个回眸,某个转角,就一见倾心,来场淋漓尽致的风月之事。
这事听的多了,太后也自然而然以为,皇帝年轻,精力旺盛,玩这么一场,没准就有个啥。虽说皇家不比一般人家,一般女子进不了门,但只要皇上有这心了,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龙衍懒洋洋靠在榻上,一边嚼吃的一边没心没肺说没有的事。
太后看他那样子,心里这叫一个气,恨铁不成钢喂……不过她也没表现出来,笑的甚慈祥的坐在他身边,又问,“听说这回你回来,身边跟了一个姑娘?”
龙衍一翻白眼,“我的娘唉你想哪去了,那只个丫头,伺候的。”
“丫头不错,丫头也好,只要你喜欢,她又有了功,回头封个嫔也行……”太后笑的眼睛眯眯。
接下来太后和皇上,明里暗里就着纳妃的事,转了好些圈。
皇上说,朕要给先帝守教。
太后说,你爹死了好几年了,不用守了。
皇上说,朕要给太后太后守孝。
太后说,太皇太后到年底也死三年了,你也不用守了。
皇上说,朕要修身养性,为天下万民祈福。
太后说,你为皇族开枝散叶,就是万民之福。
皇上说,朕身体不好。
太后说,让御医给瞧瞧,趁着过年,纳几个妃冲冲喜,病就好了。
皇上:……
太后:……
皇上跟太后之间的气氛,明显跟墨逸轩和老太太不一样,轻松愉悦了许多,也胡闹了许多。大约是性子不同,太后便是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好歹是自己生的,总是最好的,旁的事不想理,有她这个额娘呢。
皇上和丞相一向交好,君臣相和,又有竹马之情,所以太后觉得,这种事私底下问问丞相,是很靠谱的。于是就叫人悄悄的唤了丞相,没让皇上知道。
午后,墨逸轩披着一身的雪花到了太后的慈宁宫时,太后正等着,见到了人,马上把人唤进来,赐了座,泡了好茶,才开始试探着聊。
“丞相啊,你觉得皇上现在政事做的如何?”
“回太后,皇上虽算不上太过勤勉,但政事处理有条有理,做的非常不错。”墨逸轩垂了眸,照实答。
“唔,”太后呷了口茶,摸着茶杯沿,不经意说,“那丞相觉得,照皇上的年纪,是不是该纳妃了?”
墨逸轩敛了眸,看着茶杯,好半晌,轻轻点了头,“太后说的是。”
太后立刻笑起来,一脸丞相你深得我心的样子,“哀家就知道,丞相是个知事理的孩子。果然同哀家一般,丞相也觉得皇上该纳妃了?皇上年纪不小了,可老是没妃子没子肆,长久以往,会有闲话的。”
“皇上至孝,为先皇太皇太后守孝,现今耽误了婚事,大臣们想来能够理解。”墨逸轩微笑着,给太后续上茶。
“是是,皇上孝顺,哀家心底也欣慰的很,但是纳妃这事,真真不能不办啊。”太后叹息一声,非常准确的表达了一个娘亲的殷殷期待和一个太后的家国使命感,声音绵长慈爱,带着不容拒绝的请求,“这事哀家想请丞相帮帮忙,丞相意下如何?”
墨逸轩看着她,笑的淡然沉稳,“太后吩咐,微臣自然应竭尽所能。但选妃一事,向来是后宫发起,三年一次选秀女,按祖制,这事由太后发起最为合礼,不如太后先发起了,微臣再去准备相应事宜……”
太后截了墨逸轩的话,“你看哀家老糊涂了,表达不清楚。哀家是说,哀家想给皇上选妃,但皇上不愿意,丞相跟皇上年纪差不多,一向走的近,君臣之间向来和谐,又有竹马之情……所以哀家啊,就想请丞相帮帮忙,帮着去劝劝皇上,让他同意选妃。这样哀家的事才能办的顺呐……丞相可愿意帮哀家这个忙?”
太后说完看墨逸轩神色安静,好一会儿没说话,便出声提醒,“丞相?”
墨逸轩听着太后的话,虽面上表情没怎么变,心下却是有些紧,确然有些走神,太后一提醒,他忙放下茶杯告罪,“抱歉太后,微臣方才想怎么劝皇上比较合适,一时走了神,微臣万死。”
“丞相一向为国操劳,件件事都记在心里,哀家感谢都来不及,岂会有怪罪之意?丞相既然愿意,哀家别的话也就不说了,希望皇上能尽快松口,哀家也少件心事。”
“是。”
“那哀家先跟你说说,皇上不想选妃的借口,回头你说时也有个下手处。”
太后微倾了身子,跟墨逸轩靠近些,眼神可精亮的,跟他说皇上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再说龙衍,送走了太后后,突然觉得很累,想睡一会儿。睡一会儿起来,又过了午饭的点。待饭菜上了茶,他看着那碗他要求来的小馄饨,开始非常非常的思念小轩。饭也不想吃,书案上一堆的奏折不想看,也不想去找皇叔了解了解,最近京城有没有什么大事,就想见小轩。
思念如潮涌,刹那澎湃,实在定不下心。他就想反正人都回来了,这公事都在那里跑又不跑不了,不如就去看看小轩,把人拐过来,大家一块做……有动力又有心情最后还会有质量,最好让人在宫里头睡下……多好你说。
悲摧的龙衍,饭没顾上吃,让李洪福去包了几样小轩最爱的吃的吃食,就乐颠颠偷偷溜出宫,去了相府。
自然的,他没见到小轩,因为小轩这会儿在宫里头么,他又不知道。
没见到小轩,他倒是见到一个一直以来让他非常闹心的人,任枫琉。
彼时,任枫琉一身雪白长袍,坐在相府外头一棵高高的树上提了酒瓶子喝酒。那一身的白和纷纷扬扬的大雪呼应,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上头还坐了个人。
见着龙衍,任枫琉一笑,“哟,这不是言公子么,怎么,找丞相?唔你不要找了,我都找过了,他没在。听说是进宫去了,太后召见。”
龙衍眯了眯眼,负手回身,笑的七分从容三分危险,“太后召见这种事你都知道?想来任兄为了见丞相,下了不少心思呢。”
“唔。”任枫琉喝了口酒,抬眸看远处,并不否认,“自然是下了工夫的。但是言兄你敢不敢跟在下赌一赌?”
“言某洁身自好,从来不赌。”龙衍笑的皮笑肉不笑,扯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自然到不行,帝王之冷艳高贵腹黑淡定气质悉数表露出来,全无一点和小轩独处时的无赖痞气。
“呵,”任枫琉轻笑,手肘支在膝盖上,声音幽凉,“虽然我并猜不出太后秘密召丞相进宫所为何事,但有一点我很敢跟你赌。”他静静盯着龙衍,“你和他的事,不会成。”
说完抖了抖酒瓶子,发现没有酒了,遂潇洒的把瓶子一甩,笑容洒脱语气轻松,“怎么样,言公子可敢赌?”
听得这一句,龙衍眯起的眸子里已经弥漫了杀气,他负在背后的手握了拳,尽量克制着脾气。
再怎么不爽,他也不想污了小轩的地方,这是相府,他想要一个人的命,有千万种方法,千万种地方。
任枫琉姿态翩然的从树下跃下,长发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衬着茫茫大雪,说不出来的味道。
他站定了,细细看着龙衍,说了句,“你可信任他?他又是否真心的信任你?言公子,情爱一事,若没有百分百的信任,只消一个简单的理由,便可轻易而破。而我——”他指了指自己,“可以轻易的破坏你们。”
“唔,或许连我都不用,没准随便一个压力随便一个误会,你们就会分手了。”说完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唉这京城的酒甚好甚好,一醉方休罢!”
龙衍留在原地,眸光明明灭灭,心头转了百千个心思。
任枫琉——
可是小轩啊……你到底在哪么,太后跟你说什么你记得千万不要听啊……
回过神来,龙衍甩下怀里的东西,又颠颠飞奔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