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否极泰来泰极否来, 一个人的坏运气到了头, 就是有好运气的时候,好运气到了头,坏运气就来了。一句祸兮福之所倚, 福之祸兮所伏,古人所说, 忒有道理。
几天后,龙衍的欲擒故纵, 在差不多发挥出最大功效时, 在龙衍心疼墨逸轩准备收网的时候,有不速之客至。
怪军师任枫琉来了。
他来的时候,龙衍正邀了墨逸轩下棋。
那夜出乎意料的晴, 一弯钩月映在半空, 墨蓝的天空伴着晶莹闪耀的星子,前所未见的清朗明润。苏小诗果然是个体贴的人, 这夜休息时包下了客栈后面的一个独立小院子, 院里站着一株老银杏,夜风一起,吹落一地金黄。
龙衍就在这遍地银杏叶的夜,邀了墨逸轩,一方小小的棋盘, 二人对坐。他想,这夜这样的美,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要让小轩知道他的心,他的情。他们,不管世事如何,将来总归是要在一处的。
龙衍眯着眼睛懒洋洋的笑,手肘支在膝上手玩着白玉的扇坠,轻飘飘落了第一子。
他的眸里倒着他的倒影,表情柔软而甜蜜,“小轩,你可曾,喜欢一个人?”
像是风吟的声音,夹了缠绵缱绻的温柔,夹了万千柔情的馥郁,伴着轻风落到耳畔。
墨逸轩心中一痛,觉得突然间自己的天地出现一个碎痕,从此天塌地陷。
他很怀念以往的龙衍,可抬眼看过去,人还是那人,心却已不是那心。
你看这漫天金黄的银杏叶,它们到了时节,不管有多美,都要落下。鼻间那一缕淡淡的苦香,像是茶香,又像是龙衍身上的味道。
如今,他终于问出这句话了。
这便是,真真喜欢上那苏小诗了吧。
说这话是烦恼小诗民妇身份,想让他帮着想办法?想不到日前的气话,今已成真,墨逸轩心中像是打翻了调味的坛子,酸甜苦辣咸,说不清什么滋味。
他这几天总是想,一个人的喜欢,到底是真是假,即便是真,又能留的多久。他以前从不怀疑龙衍对他的情,不管有几分,总还是有的。可他一直避着躲着,任他那般痴缠也没敢接受。
而人总归是会累的,龙衍累了,倦了,这份念想终也落不到实处,于是放弃了。偏就这时,有这样一个温柔解人的姑娘来了。她像一朵极温柔的解语花,时时处处着紧着他,务必让他过的舒适。
换了他,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可帮他处理这家国大事,帮他平国务定边关,却始终不可能像姑娘家这么细心的照顾他。所以,他喜欢上她,也是无可厚非的。
以前那般躲避,无非也是一个家国天下,一个世理伦常,他盼着他不要再喜欢他,可现下明白他不再喜欢他了,他却为什么,为什么这般难受?
苏小诗他调查过了,确是个身世清白的姑娘,善良,心细,又极有眼色,尤其,她喜欢龙衍。都说女儿心海底针,可若真仔细了看,再怎么掩饰,也是躲不过的。她细细给龙衍铺床,泡茶,磨墨的样子,含了百分百的真心,女儿家的娇羞和激动,见了心上人不敢露出来,可没人的时候,那红的脸含了笑意的眸轻快的脚步……
如此……正好。
龙衍喜欢小诗不再痴缠他,他们之间便只有国事公务,不会再有任何的绮思打扰,正好。
于是他亦落了一颗子,榧木的棋盘发出清碎悠长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湖水。而水面荡出的涟漪极美丽,石子却见不着了。墨逸轩的心像沉到湖底那颗石子,被水沁的冰凉,逼着声音尽量舒爽却不知不觉带了些许颤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龙衍一根食指拎着扇坠的系绳,任它在月下摇晃,“像水吧。”
“像水,或者茶,清清淡淡的。没什么特别,不浓厚也不激烈,当渴了累了,才生出的意识,原来没有他不行。我自以为我身为一国之君,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能成功,很少去关心旁的事,可他,是个例外。自从我有意识起,就习惯了他的存在,可有一天,当回过身时没有看到他,突然间心烦意乱,很想很想看到他,然后真的就自己跑出来,去寻他。从那往后,不管他在干什么,只要看着他,我便觉得内心欢喜,十分的满足,我想,这便是喜欢吧。”
“喜欢了,好些东西便也不再满足了,我便想能时时与他一处,处处和他一起,最好吃饭睡觉都在一起,这一辈子都不分开。心里有了这些念想,便有些痴狂了。”
他说的,自然是墨逸轩。这么些年的相处下来,真的就像杯茶,清清淡淡的,细水长流一路走来,因为认识太久,那些少年壮志被磨成了绕指柔,最渴望的,竟不是肢体相缠的激烈,而是相依相伴的永远。一辈子那么长,如果能一起走下去直至生命完结,该有多美。
当然,肢体相缠也是很想很想的……
龙衍的脸沐在月色下,笑容浅浅,眉目深深,细长的眼睛定定看着墨逸轩,像是有魔力般,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深情,刻骨铭心的深情。
墨逸轩相信,但他真的很难受,因这份深情,不是对着自己。
像茶水般清淡的感情,果然是那苏小诗。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当龙衍嘴里说出喜欢二字时,他希望是对着自己。但对比从前,龙衍对他,绝非清清淡淡的水,那样的耍赖纠缠,那样恬不知耻的玩笑动作……身为国君,以往不关心旁的事,习惯后转身突然看不到人就开始找……
墨逸轩想起昨日龙衍唤墨影去找小诗,眉心紧皱的神情。
满心的欢喜……想时时处处与她一起……吃饭睡觉……痴狂……
除了苏小诗再没旁的人……
这才几天的工夫……情爱果然是没有道理的。
“小轩——该你了——”
耳边传来提醒的声音,墨逸轩才发现自己走了神。堪堪拈起一颗子放到棋盘,眸子抖然一紧,自己的棋根本没落到想落的地方想收回来,“我不是想下这里……”可对奕一道,向来是落子无悔的,他眸光一冷,讪讪收回手,“到你了。”
许是心思一下太乱没注意太多,袖子居然拂到了棋笥,哗啦一声,白色的棋子跳跃而出,洒了一棋盘并一地。
墨逸轩闭了闭眸,叹息一声。
何曾有过这种时候,认真想做好一切却又把一切搞砸。
龙衍帮着他拾棋子,修长的指节泛着月的冷光,墨逸轩心下又是一紧。这双手,自小诗出现的那日起,再不会缠上他,。那样温厚的触感,再不像往日那般,让他心烦气躁……
甚好……
“你怎么了?”龙衍察觉到墨逸轩的情绪变化,开始反思今夜虽美,但人如果心绪不好,他的表白也不会有大效果,不然还是往后推一天再深情表白,这晚继续欲擒故纵好了。反正只要小轩心情不错,景啊物啊什么的都是那浮云。但他绝没想到,所有的所有,仅仅因为他口的‘他’,被墨逸轩听成了‘她’
墨逸轩推开龙衍欲搀他的手,“没什么。”
龙衍心下其实是想扶的,他甚至想把人揉在怀里好好问到底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谁惹着他了,他一定把那人砍个万儿八千刀的。可再一想,他现今仍在欲擒故纵,书上说这一招用了千万是不能心软的,不然就功亏一篑了。努力到现在,龙衍自是不喜欢做无用功,甚至被丞相狠狠收拾一顿的,于是故意忽略心里的想往,严肃着表情,收回了手。
而那只手当真不带一丝犹豫离开,墨逸轩的心像被什么硬物刺了一下,狠狠的痛。
“小轩?”
“没事。”墨逸轩微扬了头,墨黑的眸映着明亮的月色,竟是一丝光亮也无,“我堂堂一国丞相,能有什么事?”
任枫琉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一路分花拂柳,踏着月色而来,脸上融融笑意一派潇洒自得,“我竟不知,墨兄乃是当朝丞相。”
墨逸轩二十余年从未曾如此内心难受过,现下任枫琉来了他能转移这种不适,自然满心欢喜,他甚至还上前迎了几步,脸上的笑半是解脱半是欢喜,“任兄怎么来了?”
“只是经过此地听说你们在此便来看看,却不知,一直欣赏的,竟是丞相大人。听闻丞相近来要到江南来,居然被我碰到了。”他一边笑吟吟的拉着墨逸轩说话,一边意味深深的扫了龙衍两眼,“有幸见到丞相大人,草民还是要跪拜一下吧。”
墨逸轩忙扶住他,“不用不用,我即微服,便不需拘礼。”他有些后悔说了那些气话,平日在外面他们为了不暴露身份说话都极小心,尤其是在客栈这种地方,可怎么就因为一时生气他就……
现在最重要是探探任枫琉口风,他到底在这听了多久,知不知道龙衍身份。于是马上拉着任枫琉就要走,“难得有缘相见,任兄我们来喝一杯罢。”
而任枫琉那几个若有深意的眼神,还有小轩这种急于要走的姿态,大大刺了龙衍的眼。
本来这军师突然出现又突然走的这么近就有问题了,他三番两次告诉小轩要他不要走太近不要走太近他非不听,结果一看到人,还这么急切的要跟人喝酒,甚至又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莫非——
龙衍眯了眼睛,浑身散着一股凉意,小轩看上这个人了?他绝不允许这种可能的出现!
“等等——”他拉长了调调,声音颇有些尖刻,“你方才还跟我在下棋,这下见着别人就走,却叫我如何自处?”
墨逸轩身子僵了一僵,转回身子看着龙衍,觉得他并非想不到各中种种,这种小孩子般的行为实在有失礼仪,遂出口的话便带了几分凉薄,“请言公子再找他人。”转身欲走。
龙衍想他这番只是提醒小轩小心,为何他却如此形容?这等嫌弃又冷冰冰?他觉得他是出于什么心思?再看一眼两人甚亲密的姿态,龙衍心里有火,一脚踹开方桌,棋盘棋子落了一地,好大响声。
墨逸轩也很生气,不过他并没有回头,只淡淡说了四个字,“不可理喻。”继续和任枫琉往外走。
龙衍看着任枫琉眯了眼睛笑的极得意的模样,还有墨逸轩留不住的脚步,不愿不舍不忍不能各种情绪齐齐上了脑,鬼始神差的说了一句,“你若走,便别再回来。”
墨逸轩脚步顿住,半晌,悠然转身,看着他,竟勾出一抹笑,“好,我便不再回来。接下来我去查我的案,你去做你的事,我们井水不范河水罢。”
说完转身往外走,看着天边弯月残星,想起今夜种种,心下的痛楚丝丝环绕,有银杏叶堪堪落在肩头,他停了步子轻轻拿下,莹白的指映着金黄的叶,风中送出的声音似叹息,“龙衍,若我不识的你,该多好。”
若我不识的你……
若我不识的你……
那时,他尚不识得情滋味,不懂得辨别真爱自己的人,说真话说假话是什么样的眼神,不知道龙衍对他的情,深到何等地步,只知道自己不痛快,便想说些话来让自己痛快些。
他不知一切,转身的潇洒,却并不知,这句话,留给龙衍怎么样的痛,而这一别,竟是差一点的人鬼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