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 也不见阴云密布细雨绵绵的前兆, 连一丝风叶没有,入冬的第一场大雪飘然而至,落了个漫天飞絮, 似花非花。
蓦嫣也在此时被告知禁足了。
她如今的活动范围仅只限于整个卫王府内,且还不包括僻静之处, 而且,身边还一直跟着狗皮膏药似的小正太莲生。
说到上一次她偷跑回岽丹去找萧胤, 莲生也还算得上是个帮凶。萧胤让他务必在入了紫金关之后, 才把锦盒里的东西交给蓦嫣,可他却自作主张,一出岽丹就把锦盒给了蓦嫣, 还在蓦嫣脚底抹油之后帮着做掩饰, 以至于叶楚甚和向晚枫直到入了紫金关才发现蓦嫣已经不知何时偷溜了。事后,向晚枫自然又是罚他晚上跪在院子里, 一直跪到蓦嫣安全回来为止。
因着这事, 蓦嫣开始觉得,莲生那张扑克脸也没那么让人作胃了,甚至于,有时她仔仔细细地看莲生,越看越觉得他和萧胤长得相像。尤其是那挺直的鼻梁, 看得她常常忍不住就想动手揪上去。
当然,她也不是只能无聊到看着莲生思念萧胤,毕竟, 尉迟非玉非常配合地给她找来了数百个会北夷语的寡妇,各个年龄段皆有,妥善地安顿在王府里,听候她的差遣。她便从中找出了几个合适的,一番谋划,开始了自己那讨巧的点子。
既然她的狸猫远在第一线出生入死,那么,她至少也要在做好后勤工作的同时,尽力给他一点帮助吧。她思索出来的这个点子,瞄准的是人的心理弱点,在行家里手的眼中,或许会被嗤之以鼻的讥笑,可是,她认为,只要利用得当,说不定能够让她们此番赢得漂漂亮亮,甚至不费一兵一卒。
正当她为这点子而窃喜不已,精心准备之时,青州军营里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乱子。
聂云瀚最近深得蓦嫣赏识,又似乎和蓦嫣关系匪浅,走得很近,自然是春风得意的,就连印封侯这几个老狐狸,也不得不对他有所忌讳。可是,这并不妨碍有心之人借机挑拨离间。
似乎是因为他夜间带着副将巡防,发现有两个骠骑营的士兵躲在马厩里喝酒,他便一番不留情面的责骂,让他们各自去领了五十军棍。那两个骠骑营的士兵怀恨在心,回营之后便一番添油加醋的闹腾,再加上骠骑营的将军尉迟非驰是因着蓦嫣而被他“错手杀死”的,这么一来,整个骠骑营便像是炸开的沸水锅,纷纷乱乱地哄闹了起来。
接着,便有人放出了流言,说尉迟非驰之死太过蹊跷,说不定是聂云瀚有心夺权的结果,还说什么聂云瀚有郡主撑腰,以后恐怕是要顺者昌逆者亡了。尔后,又有人开始叫嚣,说郡主毕竟不是卫王,犯不着为了她和北夷人硬碰硬。
流言并着喧闹,很快就蔓延开去。
一时之间,聂云瀚和蓦嫣成了众矢之的,整个青州大营军心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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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校场之上一片死寂,明明站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可是,却连细微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只能看到鹅毛一般的雪花不断纷纷扬扬,落在士卒们铮亮的铠甲上,化成了几乎看不见的水滴。
前一夜因着流言闹腾得最厉害的几个营的士卒都在,听说,有的人还似乎是要打算发起暴动。蓦嫣站在高处看着他们,知道他们心里因着某一些事儿不服气,只不过是暂时性地安静片刻,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说不定还会再继续放出不利于军心稳定的谣言来。
如今,萧胤不在,她顶着郡主的身份,自然是不能装聋作哑,必须要站出来处理这件事的。
处理得好,那便是相安无事,倘若处理得不好,那么,事情恐怕就糟了。
视线极慢地扫过下头低眉敛目的众士卒,蓦嫣心里有点没底,可是却还是鼓起了勇气和腮帮子,极有威严地开口:“我听说军营里有人放出话来,说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去拼死拼活,我知道,那个女人指的就是我。”她一边毫不畏惧地直接将原本指向聂云瀚的矛头转移到自己身上,一边悄悄观察那几个“老鼠”的神色,故意把话说得很是尖锐:“我且不说,这些放出话的人多么目光短浅,我更怀疑,他们根本是居心叵测,在北夷大军盘踞紫金关外对青州虎视眈眈之时,还妄图让我们自己内讧,想要白白便宜了别人!”
其实,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这么一天,竟然需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扮演训话的首长。
在她的意识里,小范围的忽悠,似乎还能勉强胜任,可是,这种大规模的煽动性演说,技术含量实在不低,不仅需要煽动性的言辞,还需要具备领导型的气质,像她这样的人应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可现下里,她被赶鸭子上架,百般无奈,只好在心里临时性地回顾了一大堆演说家的临场风采,给自己一些信心。
不管怎么说,她承诺过,要把军权收回,交到萧胤手里,这样的事迟早也是要面对的。
在她这么一番不客气地严厉言辞打了头阵之后,下头没人说话,那几只“老鼠”似乎也没什么动静,只远远地看着她,眼里带着点幸灾乐祸,想看她怎么顺利解决眼前的这件事。
“诸位兄弟,有的在青州服役已达二十年之久了,很多世事,想必远比我萧蓦嫣看得透彻得多。”蓦嫣放缓了声音,一步一步走到那些士卒的面前,她知道,真正有煽动力的演说家,需要把情和理交织起来,与听者零距离接触,这样才能顺利感染人。看着眼前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庞,她摇摇头,突然苦笑着问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我很想知道,各位当初为何能够舍下家中的妻儿老母,千里迢迢来到青州?难道,仅仅是为了那一斗三升的俸禄么?”
虽然大部分的士卒依旧满脸愤然,可是却也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看着蓦嫣毫不畏惧地走到那些士卒跟前,尉迟非玉不由为她捏了一把汗。原本,按照消音的意思,蓦嫣时不应该离开王府一步的,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无奈之下,他只好亲自护送她前来大营。
这大营之中,自从卫王薨逝之后,士卒们全都听命于各自营帐的将军,因着将军们之间互有猜隙,内讧斗殴的事时不时的发生。用他的话来说,倘若不是因着有军法管制,这些士卒的凶狠程度,绝对不亚于亡命之徒,然而,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蓦嫣那里来的勇气,竟然能够如此坦然地面对。
听到了士卒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蓦嫣仍旧笑着:“当初,各位效忠我父王的时候,北夷来犯,我父王身先士卒,大家是不是认为,那仗也是为我父王而打的?”
“不是!”很快的,人群里,有人叫了起来,似乎是忆起了卫王萧翼昔日的风姿,有点被触动了。
蓦嫣不失时机,立刻把握机会,动情地看着自己身边的士卒,把姿态放得很低很低:“诸位兄弟叔伯,你们都曾经跟着我父王出生入死,杀敌无数,都是我大汉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才。倘若我萧蓦嫣不是一介女流,倘若我萧蓦嫣有我父王一半的英名盖世,今日,我绝不会选择站在各位的身后!我的兄弟们,你们今日站在这里,面对那些起兵进犯的北夷人,真正要捍卫的究竟是什么?”她一眼一眼扫过眼前的众人,一词一咬,突然努力提高音量,带着一股连自己也没有预想到的凛冽:“问一问你们自己的心,你们要捍卫的什么?是卫王府吗?是我萧蓦嫣吗?是我大汉的陛下吗?”
士卒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地显出失控的预兆来。
就着这情势,蓦嫣一下子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尖着嗓子高吼:“诸位兄弟,再问一问你们自己,你们来到青州,为的是什么?是荣华富贵?是建功立业?是拜相封侯?还是,只为了用自己的手保护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保护那远在后方的父母妻儿?!”
那关键性的话一出口,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可怕的寂静,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噎了一口气,聂云瀚更是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蓦嫣的背影,好半天没敢动一下。
其实,她想得很简单,她只是要激起众人的团结意志,且不说什么仗要如何打,起码,枪口是应该一致对外的。这样,才不会被内部的破坏分子继续动摇军心。
不管怎么说,她至少要撑到萧胤回来!
“我大汉也有向人俯首称臣的岁月,大家还记得我们那时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蓦嫣咬了咬牙,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径自一字一句陈述着自己的愤然,带着悲慨与沉痛,开始对眼前这些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为了平息战事,我们被迫用女人,用粮食,用丝绸,用茶叶,去换回片刻的安宁。我们不是富裕的天朝上国,我们用血汗辛劳耕种出的粮食,纺出的绸缎,栽培出的茶叶,为何要用以满足那些外族人的口腹之欲?那时,我们任人打骂,任人杀戮,任人欺 凌,我们象狗一样趴在地上摇尾以求苛活,不敢有半句怨言,那一刻,我们能不能被称之为是人?难道,我们的大汉的女人,就该当这么下贱,沦为他人胯下的玩物吗?连女人也无法保护,连最基本的尊严也没有,我们哪里配得上称自己为汉人?!那一段历史虽然已经湮灭,可是,却还是详详细细地记载于史书之上。为的是要让我们的子孙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也曾有过那么屈辱的岁月!难道,我们一旦有一天站起来了,就可以把这些耻辱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我们永远要记得,因为,遗忘就等于是背叛!”
那一刻,蓦嫣脑中闪现的是《勇敢的心》中威廉华莱士在出战之前的雄壮激昂演说,是《阿凡达》中杰克回归时为了保卫属于自己的家园而视死如归的演说,甚至是《指环王王者归来》中罗翰国王面对兽人的进攻时面无惧色的演说。她开始兴奋了起来,越说越激扬,不断设身处地地举着例子,看着眼前这些逐渐被她所感染的士卒,此时,她开始明白,煽动炮灰的要诀在于——
模糊一切的支流路线,灌输自己的思想,给他们指出一个明确的前进方向,让他们头脑持续发热,去做你想要他们做的事!
“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们只是希望不再被奴役,我们只是希望用手捍卫属于我们的生活!我们要活得堂堂正正,死得顶天立地,就算是倒下的姿势,也一定要是英雄的姿势,无愧于天地!而不是被人随意杀戮,还要轻蔑地骂我们是奴隶,是贱种!”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大声地唱《义 勇 军 进 行 曲》,甚至于朗诵田间最有名的街头诗《假如我们不去打仗》。但,她到底没有,只是在漫天大雪的灰色天空之下,给出了一个震撼人心的答案——
“看看我们的身后,这一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我们要牢牢记住,我们为的只是自己!我们是为了的自由和妻儿而战!我们要捍卫的,不是属于某一个家族的大汉王朝,而是我们自己的家园!”
话一出口,全军撼动!
蓦嫣知道,她把视线转移得很成功,时至此刻,或许已经没有人记得这场矛盾源于什么事了,士卒们只知道,谁再动摇军心,就是和所有人守护家园的人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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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士气重振,军心稳定之后,事情颇有点不了了之的意味,也更坚决了蓦嫣协助聂云瀚肃清军营里那些害群之马的决心。当她在骁骑营的将军营帐里大口大口的喝水解渴时,她不是没看到尉迟非玉和聂云瀚眼中的惊喜和疑惑。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很庆幸,幸好她是穿来的,要真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遇上这样的阵仗,不给吓得腿软才怪!
她到底是彪悍了一回呀!
“郡主实在颇有见地!”末了,聂云瀚满脸堆笑,很有几分欠揍地模样。明明事情是因他而起,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对着她说些风凉话:“只是,难道就不担心惹来杀身之祸?”
蓦嫣不是个傻子,又怎么会看不出聂云瀚的用意?
聂云瀚这家伙要杀掉老鼠,定然要引得老鼠出洞才成,没饵,那就制造点!
“聂将军,你给我消息,让我来安定军心,不就是希望拿我当靶子么?”翻了个白眼,她棱了他一眼,她素来能把来龙去脉看得很清。这一次,明明就是聂云瀚想要借机拿她当靶子使,可是,于她也算是有好处,她便就顺水推舟忽悠炮灰们,否则,她犯不着管这事,更犯不着在这非常时刻淌浑水““如今怎么又假惺惺地关心起我来了?”
“郡主,你这么说,真是伤属下的心。”聂云瀚啧啧地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状,看她的言行举止,知道她多半已经猜出她的意图为何了,索性便将玩笑话给说得更轻佻了。
没错,他就是要引得那些老鼠们把视线集中在蓦嫣身上,让他们沉不住气,做出点什么冲动的事来,这样,也就方便他顺藤摸瓜,将祸害一并拔除!倘若他猜得不错,今夜,一定会有人前往卫王府,企图刺杀蓦嫣的!
蓦嫣看着他这一副痞相,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今晚我会亲自去一趟紫金关,影妩会在王府假扮我,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呀。”她干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老师在考试之前鼓励学生全力以赴的口吻:“除掉了那些碍眼的老鼠,保护你的女人,别让我失望。”
“保护我的女人?”聂云瀚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却有点把不稳她所指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有点错愕,有点惊喜,还有点不可置信。
可是,下一瞬,他的惊喜全都化为了乌有。
“影妩难道不是你的女人么?”蓦嫣眯起眼来,指着他的鼻子,压低声音,毫不客气地点穿他曾经的卑劣行径:“怎么,你把人家吃干抹净了,就想不认账么?我最恨那些始乱终弃的男人!”
聂云瀚本以为她是有所指,可没想到她说的却是影妩的事,顿时被她气得险些吐血,可是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反驳,便只能忍耐地将那已经到了喉头的闷气给硬生生咽回去,耐着性子问:“郡主今夜去紫金关做什么?”
“唱歌。”蓦嫣回了两个神秘兮兮的字眼,并不解释,只是兀自转着眼珠。
今日青州大营里的乱子,一定已经传到毁木措耳中了,那个无孔不入见缝插针的主,定然会在明日发起全面攻击。所以,萧胤要等的,恐怕就是今晚的机会。
那么,就让她也来发挥一下穿越女无歌不欢的特质吧!
歌,得要唱到点子上,这,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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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低垂,大雪停了,一轮清月悬在半空中,如水的清辉一泻千里,撒在雪地上,带给人更加瑟冷的战栗感。
青州城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凄凉的歌声,先是哼唱一般,断断续续,似有若无,渐渐的,像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万,青州城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开始唱起了那首歌。
那是一段颇为感伤的调子,内容虽然是征人思妇,可是却是用北夷语唱的。青州大营里大半的士兵都不怎么懂北夷语,自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再加上蓦嫣白日里才重整过士气,所以,没有受到这凄凉歌声的影响。
那歌声像是嫠妇的夜泣,像是孀妇的孤吟,随着夜风飘出了很远很远,像是专程往着那预料中的地方传去。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望天涯,想君思故里,
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一心相系,
荣华梦,塞上吹羌笛,战非罪,烽火烧几季,
今夜关山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兮心相系,
是今生相伴,或来世再惜,为何你总不懂这谜题,
到蓦然回首,才默然长记,天涯路,只影向谁依,
知卿心,千里寄寒衣,若功成,冠翎归故里,
今夜边声迢递,频传急,血染黄沙,魂归止兮,
月光斜,今夕似何夕,雪花飞,问归未有期,
今夜更漏迢递,无泪戚,青丝成雪兮钗委地,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终有日,你会懂这谜题,
黄泉碧落去,从今分两地,千山雪,月下长相忆,
是今生相伴,或来世再惜,为何你总不懂这谜题,
到蓦然回首,才默默长记,天涯路,只影向谁依,
黄泉碧落去,从今分两地,千山雪,月下长相忆,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天涯路,魂自归故里,
今夜无雪无晴,无悲喜,两相对望兮,风细细……
(《寒衣调》,墨明棋妙出品)
蓦嫣站在紫金关的城楼上,远远地望着不远处的北夷军营,心里因着这歌的效果而七上八下。
“尉迟总管,你说,歌声能不能飘到对面的北夷军营去?”她有点不放心,感觉那北夷军营里的光亮看起来似乎是有点远,不知她发动全城所有的女人唱这歌,能不能达到预期中的目的。
“郡主放心吧,一定可以的。”尉迟非玉微微颔首,安抚似的应了一声。
那一刻,他看着眼前这个正在翘首期盼的女子,不得不佩服她心思的细腻。毁木措军心不稳便贸然出击,已经是犯下了兵家大忌,而今,这歌声传到北夷的军营里,对那些原本就不想打仗的北夷士卒而言,无异于是一把煽动军心的火苗。
他纵然从没有想到过,可是,此刻却能感觉到,一首征人思妇的绵绵骊歌,也能有这么惊人的效力。
只怕,北夷军营里那把内乱的火,很快就会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