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浑噩噩被人从地上拉起来, 被提着离开。
血淋淋的画面似乎还在眼前, 方凝的断腿和尸身,当菲屹立着死去的眼睛,或许这些只是我看到的表面, 但却是我亲眼看到的真实。真实中,我们总是倾向性的愿意去原谅那些我们爱着的人, 主动或不由自主或下意识的为他们编造各种不得以的理由,但是, 真的值得原谅吗?
我觉得很彷徨也很害怕。
我怕情感已经遮蔽了我的眼睛, 阻拦了我的思维,干扰了我的判断。其实当菲也许可以不死——如果我能全力支持她的话;方凝也可以不死——如果我能早些察觉的话……哦,其实我本该是知道的, 却故意不想去知道。
我甚至开始不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易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是颗悲伤哭泣的心,还是一个早已被扭曲变形的灵魂。
“……圣女, 圣女?”有人轻轻摇了摇我的肩。
我听见了, 回过神来。
一间有些过分大而空旷的房间,流溢着天主教房屋特有的富丽堂皇的装潢风格。
房门紧闭。
面前的年殇仿佛一瞬而衰。生命的一般光彩如同已经被宣泄了出去。只剩下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着他的垂垂暮矣。
我心里更伤,语气都有些飘飘地,仿佛梦里的呓语:“你怎么能这么叫我呢,你看当菲……不能这么叫我啊, 真的不能……”
年殇一惊:“圣女……你,你没事吧?要不我找医师来看看?”
我没再说话了,抿着嘴看着他, 我可以想象我自己的样子,定是很悲伤很惶恐也很无助,我现在是脆弱,没有太多力气去掩盖真实的自己。所以我看见年殇的眼睛开始变地柔和与慈爱,很像爷爷的眼睛。
年殇捋了捋我乱了的发髻,手掌被兵器打磨出厚厚的茧子,被岁月摧残地十分粗糙。“圣女,”他低低地说,“属下也不能逗留太久,很多事情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现下只能捡几句要紧话说说,若圣女你还肯信我的话。”
我昂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年殇移开了手,声音依旧低沉而慈祥:“礼书泉,水匕銎,当菲琳雪,三人都是育人院出来的人中龙凤。这么多年来,三人与我亦师亦友,相敬相惜,这一年多来,礼书泉自刎谢罪,水匕銎虽是死在我剑下,也是其心当诛。惟独当菲,一身坦荡,光明磊落,行无踏错,言无所失……”
“可你们说……她谋反。”我懦懦地说。
年殇不答。“杀她的是我,当年的斩马刀法是我同她一起摸索出来的,刀法隐藏的漏洞我比谁都清楚……但是我杀她,是的,必须杀。”年殇顿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有些湿润,“圣女可知道,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
“叛乱总是要死人的,只有她死,死的人才能降到最低……我在育人院真的活得太久了,眼睁睁看着一代又一代死去,那些战死在敌对的沙场上的人,我为他们感到光荣;而如水护法般死因为它的,我……”年殇的皱纹深深刻在脸上,乱了,败了,灭了,“当菲最初邀我同她一起,但我没有答应,反而劝她不要,但当时的她被愤怒心埋没了理智,终究是没听进去。”
“天师之举,泛泛看去甚是无情,却也无可厚非。圣女你下落不明,而天下却硝烟四起。新立圣女本也是无可厚非。至于新圣女到底是谁,也不过是个幌子,天主教早已不是个纯净的朝拜之地,经昭梵伦之下早就已经腐朽肮脏。当菲却不愿意承认这样的腐朽……同她一样的人也不愿意……后来冷萧出来了,一连串的手脚之下,当菲终于撕破了脸。这其中牵扯的范围之广,几乎是不可想象。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下,当菲已经没有退路了。其实我想,当菲可能已经知道她在做什么了,所以才会提出校场之争。她的死,可以保全跟随她的所有人。天山此刻该以安定为重,天师就算想排除异己也不会是在这个时候。圣女,我说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我呆呆看着他。
年殇轻叹了口气,道:“天师必须杀她,杀她一人后可以劝安;不杀她就只能平乱。当菲是把各种势力扭在一起的绳,只有绳断了,心怀各异的人就散了。这番波浪,才能以最少的牺牲定下来。天师若有一时之仁,只能是后患无穷,死伤无数。”
“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我有些茫然。
“圣女……天主教已经没什么剩下了,峻邺山庄若知新圣女的身份,就又是新一轮的惊涛骇浪。只有天师,能助我教渡过此难……”
“行了,年殇!”我断然打断他,“叫我圣女,难道就能使我和天主教有关系吗?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讨那个权位吗?你以为我会想去杀了他为当菲报仇吗?更或者,你以为我动得了他吗?天主教现在和我半点关系没有,你们的天师手握生杀,高高在上,更与我何干?这圣女,本就连名字都没剩下。”
年殇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了忍,终究是没说出来。
老人垂下眼,过了很久,才终于又扬起来,浑浊的眼睛似乎更钝了些:“圣女朱颜,叫你一声圣女,你就永远是圣女,历史流逝,斯人亦亡,等到改朝换代,天历上依然刻着你的名字叫朱颜;我不是为了什么而故意叫你圣女,在我看来你一直都是……”
我心里有些不忍,微微后悔刚才的语气,当菲的死,对年殇的打击是我不可能体会的。
年殇看我沉默,勉强扯了下嘴角,道:“这里是天宝殿,礼书泉已经不在了,现在基本上是天师在打理。任何时候千万记住,不要对抗天师,我在西南角那个麒麟兽雕像后安排了人,您有任何需要,任何事情,请和我联络,我会尽量帮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您能先忍一时……”
我心里一跳:“要发生什么吗?”
年殇摇摇头,叹了口气慢慢道:“谁也说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我轻蹙了下眉,心里一时有些隐痛。
“属下在此逗留太久,先行告退……”
“年殇!”我抬起眼,声音带着淡淡着苦涩,“如果你是真的,那么送我走吧,让我离开这里……”
年殇似乎惊了一下,抬眼看我时却已然沉稳如常,却不言不语,行了天主教的礼,沉默着走出门去。
眼看着门生生关上,缕缕日光被一点一点关在外面。我颇有些麻木地坐着,看着,等着……
“真的要走,还不容易么?”琉璃冷淡地说,身影隐在斜斜的阴影里。
“你就一直在一旁这么看戏的么?”我微微皱着眉头。
“还有两个月,弹指一瞬,不过也罢,如此这么纠缠下去,还不如早做决定。”
“哦,”我瞥了他一眼,“我觉得你不像喜欢说话绕弯子的人。”
琉璃黑目扫来,淡然道:“发生了点事情,可你这里一直拖着我分不开身。很是麻烦。我想尽快了解。而且,”他顿了一下,“你也说了,不想留下。”
我揉着衣角,小声道:“我……我还没决定好……”
琉璃不屑道:“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想的,如果按照翰君说的,一个是冒个灰飞烟灭的风险去和灵动分开,另一个是换个世界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再说,需要想吗?”
“那灵动呢?”
“过完这辈子,等你只剩最后一气了,我们再劈开你把灵动拿出来。往界人不老不死,你那区区几十年还是等得起的。”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你们为什么让我……”
琉璃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道:“鱼饵而已。”
鱼饵,灵动的所在,那些疯狂的传言。蜂拥而至的网界人。
我只是个饵,用于对所有心怀鬼胎的人一网打尽。
反正我再怎么逃,也不可能逃过往界人的。
我咬着下唇不语。
琉璃道:“我倒觉得依你的心性,怕是心里早该有了主意,怎么会愿意依然在这里拖着?难道你不明白对这个界来说,你在这里多一日,界就多一分崩塌的危险?”
“我知道的。但我还没决定好,”我从容地答道,“等我真正定下来,我会告诉你的。你如果有事尽管自己去忙就是了,我也不喜欢一直在你的监视下活着。”
我给他碰了个硬钉子,琉璃眼色有些不好看,哼了一声:“说地轻巧!”,随即消失在光线的罅隙之中。
我僵坐了片刻,从衣衫内把本烧掉一半的手卷拿出来,盯着它残缺的外表,愣愣的,突然很想哭。
没有家人,我的家人不在这个荒唐的界;没有躯体,现在这个躯壳依然让我受够了惩罚;残缺的灵魂,与灵动互浸互染的思想……我克制着自己,所以身体有点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我觉得我就想在沙漠里徒步的傻瓜,被灼热的沙漠和酷热的阳光烤到失去理智,明知道前面没有水,却依然艰难地行进,磨破了膝盖,透支了体力,却依然在心里不断地期望什么。
琉璃不说我也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时间。
本该是绝望的我,却越发地,如此强烈,顽固,几近偏激地在渴望一样似乎该叫爱情的东西。
我轻轻摸索着那手卷的封皮,那上面写着的东西我还记地很清楚。翰君其实没有说真话,也可能,是他其实没看懂,那里面有,我可以选择的,第三条路……
“吱——”
推门的声响起的时候,月光还未出头,我僵坐着不知多久,手边全是凉了的饭菜。
易扬没有跨进门来,高瘦的身影被门框框成了一副画。
我木然地看着他,脑子里不自然地浮现出校场的血腥。他现在门口,莫明穿来一股穿堂风,摆起他的袖袍,似乎仙风道骨。
相交的视线,近在咫尺的人仿佛隔了一世。
华丽的外表下,是什么已经腐烂?
我阖上眼。
末了,我听到他轻叹了一声,听到他转身时衣衫梭梭的声音。
我睁开眼,新初的月光正好披在他的背影之上,我说:“放我走。”
易扬停了下来,没有回头:“不可能。”
“那么就杀了我。”我说。
他僵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清冽的眼睛如雪溶的泉,在浅浅的光线中波光粼粼:
“除非我死。”
潋滟的眼睛仿佛蕴涵了这一刻月亮的光泽。
不摇不动,我僵坐着看着,仿佛要化成石头。
他等不到回音,便慢慢走远了。
一个脑袋伸出门框来,千湄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看我,又看看离去的易扬。
我动了动几乎要麻痹掉的胳膊,随口道:“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她大大方方站了出来,身上又换了一身素雅的衣服,“天女殿塌了大半,我也住这里,就在南偏殿。吃饱了出来走走,没想到会无意撞见的。”千湄自己走了进来,随意挑了把凳子坐了。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搞的?怎么都像小孩子似的,死活磨不开。”
“恩。”我心里很烦,只想她快点走,便含糊地应着。
“我猜你又定是为了当菲琳雪而给自己心里添堵,是不是?”她挂着浅浅的笑问我。
“……”
“其实天师也是别无他法,天山上势力纠纷错综复杂,几股支持当菲的力量其实也是有内部的较劲,彼此都不让步,当菲虽然是已经起事,但如果说半途而废根本不可能,九部里有七部与当菲不和,自当菲起事开始,连着上了好几个折子要天师杀之以效尤,你也知道,现如今九部十八道是天师手下最能仰仗的兵力,几个旗主也盯着天师的举动。当菲琳雪的那一步,不走不行啊……”
“……”
“我倒是很奇怪,当菲死了就死了吧,以前也没见你和她有什么交情,怎么突然之间倒像成了要为她两肋叉刀一样?”
我沉默了一下,盯着她水灵动人的眼睛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怔了一下,掩口笑道:“行啊,我也不瞒你,这一半是我自己本就知道的,另一半是天师今儿个告诉我的。故意想让我来当个传话的。”
“他自己不会说么?”我冷淡地说。
“我觉得他是怕你,不敢自己来说。”说完,千湄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没有笑,依然僵着脸坐着。
千湄看我无趣,自己也就不笑了。
她单手撑着头,想了想,说:“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谜底‘海枯石烂’,是不是你出的迷面?”
我抬眼望着她。
“压兵礼贤阁前一天晚上,我去会意堂找天师,看见天师望着这几句发呆,看我来了,他便问我,‘海枯石烂’是什么意思。”
千湄的眼睛温柔起来,柔柔的好比落下的月光:“天主教的《幡尼经》上说,上苍给所有人的苦难与幸福都是平等的,有些人年轻时苦难多些,老了的时候就会安逸些;有些人年轻时风光些,老了的时候就落魄些。天师太风光了,却连一句‘海枯石烂’都让他觉得奢侈到无法相信。他虽是我哥哥,我却从未对他有过血缘之情。只在那一刻,他在昏黄的烛火边,捏着那句话,像个孩子一样问我,我突然觉得,哥哥……很可怜……好象一直都是在等一个人……已经等了一辈子。”
“我知道我这只言片语改变不了你什么,或许你认为我居心叵测,”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算是居心叵测吧,希望你能温暖的同时也在心里偷偷期待你不要选择飞白……我,我知道如今的我根本配不上了飞白,明知道不该奢望,应该祝福他,只要他幸福,怎么样都好。可是,我无法做到那么伟大。我总是偷偷地想他,偷偷地期待……很傻,是不是?”她的笑,眼里泪光闪闪。
“当菲死了,天师说了,无论如何,按天主教护法的仪仗出殡。列牌灵堂。追封忠烈护法缢号……现在弄这些虚的,实在很费工夫,天师……”
“什么都弥补不了,再多的表面的工夫又做给谁看。”我冷冷地驳斥道。
她噎了一下,叹道:“罢了,于别人都是空,于自己都是恸。”
我想了想,道:“千湄,我想请你帮个忙。”
“咦,”千湄瞪大了眼睛,“请我帮忙?”
我点点头,道:“方凝有个孩子,唤做浮云,现在藏在浣衣局……她,也就是为了可以不牵连这个孩子才去冒死的。我答应过她,会照应这个孩子,可是现在我……”
“哦,我突然想起来了,”千湄打断我,“我身边那个侍女前几日被飞矢断了腿,我又手不能提,赶明儿还是去挑个伶俐的丫头出来。”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看着明前明丽动人的女子,一丝淡淡的温暖泛上来,终于让人不再觉得寒冷。“谢谢。”我说的很真诚。
千湄走的时候拉着我说:“你看现在我们俩住一个殿,你这东偏殿的院子也挺冷清的,不如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我摇头拒绝了,她劝了几句,看我没有动摇的意思,也就不再说了,只说以后要常常走动。
我送千湄出了院子。转身时,恰好月满庭院。
夜凉如水。
重重叠叠的楼阁屋檐。
隔了很远的飞檐上,模糊的白色衣衫在夜风中翻滚。
我微微仰起头,月满如盘,淡金的颜色。空气中的霜露轻微地凝结在睫毛上,折射开缕缕的光束。
我和他一起仰视着同样的月亮,那么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