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缚石 > 74、苏沩番外全文阅读

苏沩:天人三劫

苏沩面前摆着一摞文书,苏沩本是全无耐心一点一点看的,以前都是甩给天测殿里得力的红衣批阅,自己只是看个大概。但是,现在不行,他事必恭亲已有数年,尽管事情琐碎又繁杂,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一个一个看,一个一个批。

眼前出现个五旗上呈的折子,熟悉的俊秀字体跃然纸上,落款和其他折子的落款不一样,不是一长串的职位头衔,而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易扬。

苏沩嘴角泛出一丝笑容。

易扬比他所预料的更为出色,这的确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当年的举动,让他武功上出现缺失不过却可以掩盖他性格上的弱点。苏沩在天师的位置上坐了十多年了,他知道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争斗,杀戮,阴谋……心慈手软的木晓坐不了这个位置,只有易扬才可以。

不是别人的血染红你,就是你的血染红别人,你选择哪一个?

活下去,在杀戮,阴谋,鲜血中活下去,单纯的木晓需要多大的仇恨才可以走上这样的路?

苏沩轻笑。

虽然可以用利器弥补内力上的不足,易扬学双剑,他学的最多的还是谋略之道。苏沩之前常用奇怪的法子折辱他,女装,媚药,玩物,然后看着他的鸽子灰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静谧,直到现在,有时候苏沩看着他的眼睛,也猜不出,这个仙子般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从以往到现在,无穷的磨难加在他身上,苏沩要的,就是这样铜墙铁壁般的易扬,各个方面。

易扬私下见过几次圣女,那个不经人事的小女孩果然被易扬无双的相貌折服;然后他有意无意地让易扬接触一些掌了权的红衣,易扬也颇为能耐,赏罚堂的水匕銎就是中了圈套的人之一,不过若非他如此,苏沩也不会给他机会立功,最后让他当上赏罚堂的主人;然后是提拔易扬成意旗旗主,苏沩知道的,易扬暗地里在用什么手段,斡旋于其他几个旗主之间。

玉不磨,不成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苏沩自问不是自己师尊的对手,易扬是一个人最后的要求,不能帮他报仇,那就让他强大吧。

易扬冰冷的眼神,铁血的手腕,是他亲手打造的美玉。

苏沩看着手上的纸墨,慢慢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头,细长优雅的狭目半开半闭,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起来,苏沩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雨夜,从那时起一起连绵不绝的下到现在……

苏沩是前任天师苏炎雨的私生子,母亲是广临城的花魁娘子,生下他来就死了。苏沩被父亲抱回天山养着,除苏沩外,苏炎雨下有三子二女,苏沩出身不好,自小就常被几个哥哥姐姐欺负,等苏沩大一点的时候,几个哥哥都已成年,在天主教身居要职,苏沩天生聪慧远胜常人,年幼不知收敛,处处争风头,几个哥哥见他年幼尚且如此,待成年更如何了得?于是篡夺苏炎雨把苏沩送出去学武,其实只是想个法子把苏沩弄到远天远地就好。谁知云游来的万劫谷真人却意外看中了苏沩,又可怜苏沩身世,于是苏沩,居然拜在了万劫古玄古派门下。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百年奇遇。

于是苏沩去了玄古派,他在那里学了多大的本事自不用说。他师父很喜欢这个小弟子,称他有举世之敏而身藏王者之气。但是小小的万劫谷自然不是苏沩的终点,在十五岁束发之礼以前,苏沩应父亲的指示,动身回了天山。当年他被兄长排挤出天山,他要一并讨回来。

没想到,前来接苏沩回山的人在半路上下药,等苏沩醒来时,他不知道被抛在哪个荒郊野外的道旁,手筋脚筋全部被挑断,像一个叫饭花子一样被抛在路旁。

苏沩呆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人心之恶,实在难以想象,几个兄长怕他学成回山,自己更比不过苏沩,假传是父亲召他回山,实际暗下毒手。而父亲,身为天师不可能一无所知,却放任几个孩子如此血肉相拼……

这就是,苏沩亲生的,父亲兄长……

师尊曾言:奴兵之道,亦是自障。掌权的人只有比权利更冷血,不然只会被权利伤地死无葬身之地。

苏沩趴在路边,手脚的断口处不断在冒血,雨水也从天而降,泥浆里的苏沩闭上眼睛,等待他生命里最后一刻随着身边红色的小溪一同离去。道上的车辆马匹不断,上面的人都在专心赶路,所有人都没看见在路旁泥泞中的苏沩,或者是,装做没看见。

苏沩冷笑,这就是人心。如果换成自己,自己也不会去救一个趴在路边,奄奄一息的要饭花子。

突然有车辆停下的声音,然后有人下了车,一个小厮似的声音说:“小……小姐,那人八成是死了,快回来吧,雨正大呢!”

苏沩微微一动,睁开眼来。

一个穿着丫鬟服饰的人撑着白色红花的油伞,伞下一双水雾弥漫的桃花眼含笑,发如云,面如月,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朱唇微动,媚骨的声音带着些许欢快:“谁说的!你看,他还活着呢!”

一身泥泞的苏沩有一瞬间的失神。三步开外,白色的油伞绽放在雨中……

混沌乾坤,紫陌红尘,如果有轮回,这一刻就是宿命的展开。九重天上有无数的神佛,九层地下是无数的鬼魅,却只有你,才是我的劫难……

“米饭你看,小姐我多有眼光,路边随便捡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俊俏模样。”

那人坐在饭桌旁,笑嘻嘻地说。

一旁的小厮愁眉苦脸:“小姐,这人……这人……”

苏沩睨了那叫做米饭的小厮一眼,米饭看着这少年幽冷的眼神,下面的话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这人怎么?”那人问,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眼波流转,红唇含笑,令人心神荡漾。

“这人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了。”苏沩面无表情地帮米饭答了话。

那人一愣,随即掩口笑道:“我说呢,难怪一个要饭花子模样的人看到这一桌好酒好菜会无动于衷。”

那人端起碗筷,送到苏沩嘴边,言笑浅浅:“阿——”

苏沩盯着这张闭月羞花的脸,忽道:“你就不怕惹祸上身?”救一个身份不明,却明显是遭人陷害而落魄的人,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不是善有善报,而是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一些有权有势的人。

桃花眼一挑,那人依旧嬉笑道:“怕!等你吃完了,我就再把你丢出去。”

苏沩不答,张口吃下面前的食物,他确实是饿了。

苏沩便随这两人一路南去,那人什么也不问,只是不停和赶车的米饭笑闹。苏沩沉默着,看着手腕和脚腕处的纱布缄默不语。

行了一日,晚上又在一个路边的小客栈住下。

米饭服侍苏沩睡下,便回了房。

半夜,一阵响动,苏沩惊醒,不多时,便见那人提着包袱突然冲了进来,一把拉起苏沩,皱着眉头道:“快走!追来了!”拖着苏沩就要走。

苏沩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叫米饭先赶马车走,你躲来我房里。”

那人一愣,苏沩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口吻:“快去!”

桃花眼一瞪,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苏沩依旧冷冰冰地:“不想被抓回去就听我的。”

那人想了想,一拍脑袋,转身出了门去。

“笃笃笃,笃笃笃!”

然后不等人开,门就被人撞开,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了进来。

“谁!”苏沩厉声问道。

来人不答,只四处翻寻着。

“我是有伤在身,难道你们就能欺我动弹不得吗!”苏沩怒目而视。

一个汉子抱拳道:“这位小哥,得罪了,我们只是寻人而已。”

苏沩冷笑:“我若不是有伤在身,你们现在都已葬身剑下,岂能容你等如此放肆。”

那汉子噎了一下,随即又道:“失礼之处,还望小哥见谅!小哥能否先下床,我带兄弟几个向小哥陪个不是。”

苏沩嗤道:“没听见我说我有伤在身吗!任何风都受不得,不然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要你全家陪葬!”

那人憋了一口气,隔了隔强忍住又道:“那只有得罪了……”说着要过来掀苏沩的被子。

苏沩细长的眼睛一瞪,呵道:“放肆!你们要找何人!我与他非亲非故,就算容他藏身此处也断不会与他同处一塌!你赶如此胡来就不先问问我是谁?”

那汉子一呆,终于犹豫着收回手。门外又进来一人,道:“虎兄,门外有新的车辇痕迹,看来是先走了一步。”

汉子一听,回首对苏沩抱拳道:“今个儿夜里多有得罪,还望小哥勿怪,就当我们哥几个欠了小哥一个人情。”

说罢带着人转身离去。

门外终于没了声音,被子里的人一把掀开被子,长长呼吸了一口。那双水灵的桃花眼含着笑瞅着苏沩,正要说话,不想苏沩突然靠过来,温润的唇封住那正要说话的嘴。

那人一呆,还搞不清楚状况,只觉得全世界都是耳鸣声。

待那人反映过来,正要恼羞成怒推开苏沩,却听到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最后一个人也终于走了。那人这才恍然苏沩这么做的原由,他手不能动,无怪只能如此啊。

苏沩退开,眼里还是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你现在可以走了。”苏沩说。

“去哪儿?”那人接口问道。

“自然是回你自己房里睡觉去!”苏沩有些忍无可忍,他独眠惯了,不喜与人分床。

那人一呆,眼里笑意陡生,伸出臂膀环着苏沩的脖子,娇滴滴地在苏沩脖子上吹着暖气,道:“夜半佳人来,小相公你就这么赶奴家回去吗?”眉眼带笑,云鬓散乱,花颜芙蓉色,分明是副勾魂夺魄的模样。

不想苏沩扫了那人一眼,依旧冷淡地说:“公子,麻烦你自行回房,在下身体不便,就不送了。”

挂在脖子上的那人一僵,收回手来坐起身子,望着苏沩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男的?”

苏沩哼了一声,道:“破绽太多,说都说不完。”

“比如说?”

“自己回去慢慢想。”苏沩有些不耐烦。

那人便真开始支着头认真想了起来。

“喂,你就不能回去想?”苏沩忍了忍,最终出声道。

“哦,是哦。”那人拍拍衣服下了床。苏沩暗暗舒了口气。

走了两步,那人又折回来,掐了掐苏沩的脸,笑道:“我不叫喂,我叫木月隐。”说完转身又走了。

苏沩躺在那里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这妖精……”

第二天,木月隐过来帮着苏沩洗漱,然后端着一碗米粥,一口一口喂苏沩吃。

木月隐已经换了男装,如此动作让店小二频频注目。可这二人却处之泰然,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米饭在前面的村庄等我们,一会儿我先顾个车,我们赶过去和他汇合。”木月隐边舀着粥,边说着。

“不用顾了,买吧。”苏沩说。

“为什么?米饭那里有车啊。”

“不去那里,直接往东走。”苏沩说。

“啊?”木月隐一呆。

苏沩吃下一口粥,平淡地道:“你道是那些找你的人怎么那么轻松就找到你了?”

木月隐茫然地摇摇头。

苏沩扫了一眼木月隐的白痴样,道:“昨日一路走,你那米饭一路扔藿香,寻你的人只要带了狗,很容易就能找到你。”

木月隐一拍大腿叫道:“米饭那小子太了不得了!居然开始耍心眼了!”

苏沩面目依旧,平平地说:“我还没吃饱。”

木月隐舀起一勺粥,谄媚地笑着:“那高人指点,买了马车然后呢?”

苏沩张口吃下:“付钱。”

木月隐呛了一下,想了想,又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被人追着赶?”

苏沩嗤之以鼻:“不就是富家少爷憋慌了,跑出来闲逛,家里着急了,所以谴人来找。”

木月隐大奇,怪叫道:“你是神棍吗?”

苏沩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

“告诉我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侠你英明神武,指点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呜呜……(装哭)你就告诉你的救命恩人一下吧……”

“说!不说就不喂你饭吃!”

……

最终,苏沩屈服了,木月隐发神经的样子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第一,你初见我时穿的丫鬟衣服袖口和领口都不合身,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第二,寻常人家的孩子哪能有随身的小厮随从,只能是大户人家的出身。第三,搜房的汉子刀上的刻印和我在马车内不少什物上看到的印记相同,明显是同一家的东西。第四,如果是在逃命,哪会像你如此悠闲轻松的神态,还有心思搭理路边的人。最后,如果不是自家人,你那小书童能用记号来知会追赶你的人吗?”

木月隐听地一愣一愣的,隔了好久才嚅嚅道:“天啊,我捡到什么啦……”

苏沩不答。

过了一会儿,木月隐又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成了这样?”

苏沩目光一沉,扫了木月隐一眼。

木月隐打了个寒噤,继续喂着粥,嘴里嘟囔着:“不就问问嘛……”

之后,木月隐自己吃过早饭,买了马车,带着苏沩,背着米饭所在的方向,扬长而去。

马车上,木月隐赶着车,道:“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苏沩沉吟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欺骗这么个单纯的人:“苏沩。”

苏沩捻着易扬的文书,慢慢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那年的雨水还在下着,油伞下的他,花容月貌,噙笑的眸子,轻轻勾起的嘴角,滂沱的大雨。隔着雨幕,他慢慢不笑了,带着点忧伤看着苏沩。

茶凉了,侍读的红衣换了盏新茶来,碧绿的新芽浮在表面。天已晚,侍读的红衣已经换了一人。苏沩知道,这个看起来最低眉顺眼的红衣端来的茶早已不能喝了。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到他知道藤萝青——这种稀有的慢性毒,无色无味且银针不察——已经下在这茶里了。易样的笔墨有种淡淡的佛香,正是藤萝青的催发药引念奴盅的味道。

苏沩看着袅袅升起的清茶氤氲,朦胧的水汽中,易扬幽冷的眸子慢慢浮现。

那浅灰色的眼珠子,像极了木月隐……

马车一路颠簸而去,苏沩去找了自己的师父,只有那个神人般的师父才有可能挽回自己的手脚,他还很年轻,他还有抱负,他不想这么坐在轮椅上当个废人。

可那断了的手筋脚筋,耽搁了太多时日,最多能勉强接上,提剑?春秋大梦。

苏沩呆看着自己的手脚,好端端的人,这么一下子成了根本离不来的拐,离不来轮椅的半个废人。

看到月儿亮起的时候,木月隐端着碗热粥走进来。舀起一触在苏沩唇边,苏沩不动。

“别灰心啊,说不定有别的法子呢。”

苏沩不动。

“又不是完全没救,你看你现在不是能举手能站立嘛。”

苏沩还是不动。

“你至于非要这样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我养你。”

苏沩还是没动。

木月隐僵了片刻,猛然跳起来,一碗热烫烫的粥直直泼在苏沩脸上,木月隐指着苏沩的鼻子开始破口大骂:“……不就是断了双蹄子,你就能坐这这儿装你他妈的大爷!有个甚的了不起!小爷我为你端茶倒水的你还不感恩戴德痛哭流涕重新做人,信不信小爷我明儿个就把你扔路边上,卖皮肉馆子!你不是自认废了吗?小爷我他妈的先废了你!……”木月隐口若悬河骂了半天,苏沩的脸,脖子被热粥烫地热辣辣的,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

木月隐越骂越来劲,骂着骂着自己居然也流起泪来,苏沩奇了:“你哭什么?”木月隐一个巴掌扇过来,吼道:“老子在为自己他妈的不值!”

苏沩一怔,想起一路的风雨,在泥泞里自己推车的木月隐,在马贼面前坦然笑着的木月隐,断桥前四处求渡的木月隐……苏沩看着流着泪咆哮的木月隐,心尖似乎一动,但却太过短暂,水过无痕。

易扬的字体看似温文如流水,细看之下,却隐隐有嶙峋之气,内荏不发。

苏沩觉得,木月隐哀伤的眼睛,肯定是为了易扬。他也不想掩饰什么,不错,他贪恋易扬的相貌,他渴望他的身体,他折磨他,他强迫他,易扬有反抗过,有自杀过,有祈求过;但他不放过易扬。他可以救活他,如果他不愿,苏沩就用非常的法子:他抗拒,则被灌□□;他祈求,则会遭受更多……慢慢的,他就学会了一个字:忍。

但是,苏沩要培养的不是懦夫。

苏沩教他兵法,教他武功,教他在权术争斗中需要的一切。最残忍的:教他礼法。

身为脔人,最不能面对的就是荣耻之观。而易扬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与道德观念的强烈冲突,他自杀过,都被救了回来。后来他活着,苏沩就是要这样的易扬,除了仇恨一无所有,只能靠仇恨活下去的易扬。

后来的后来,意旗旗主死了。那夜苏沩记得格外清楚,他穿着丫鬟的衣服掌着青灯在珠帘后等他。苏沩半笑着问他:“你在等什么?”他不答,走过来,吻住苏沩的唇……

帐内春光无限的时候,易扬说:“我把意旗旗主两个儿子杀了。”苏沩笑了:“如此的热情如火你,我怎么可能放得开?”易扬扬起头:“那你且试试看,一辈子都不放!!”苏沩没说话了,低头亲吻他修长的颈,他想,是时候了……

会意堂的冷,不是噬人的那种,而是绝望的那种,黎明将至,正是黑的最彻底的时候。惨淡的灯火中,苏沩想起木月隐,信在手中紧紧捏着,攥着。

他还记得木月隐,带着他冲进别人的婚礼礼堂,大叫着:“给我兄弟冲喜,新娘子和场子都给我让出来!”

他还记得木月隐,挂着假胡子打劫自己家的镖车,就为能给两人置个不大的庄子。

他还记得木月隐,无所顾忌地大闹青楼,轻狂地叫着:“所有的姑娘都出来,我兄弟厉害着呢!”

他还记得木月隐,家里镖局的人找来,就匆忙和他离开,放弃了优渥生活和他浪迹天涯。

他还记得木月隐,总是善良的木月隐,总是为了某个不相干的人而散尽盘缠,总是这样的傻。

若不是小师叔的到来,带来师父为他而创的内功心法,也带来他的希望与噩梦——断了的筋可以接,因为,原本该是灭绝的奇怪生物,现在听说出现在销金一族手上,有着奇特的接合之功。

苏沩有时想,如果不是自己心有魔障,他不会是天师,也不会失去木月隐。那时他与木月隐有个小庄子,住了好多人,都是木月隐收留的人。那时一个遗孤刚会说话,拉着苏沩奶声奶气地叫:“娘……”但师叔短短几句话,照亮他的野心:那天山,天山的兄弟,天山的一切……

苏沩一把丢开易扬的信,飞快闭上了眼睛。

不,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鬼迷心窍般谋划了一切。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失手被擒。

他不记得,那个有龙阳之好的族长销金展是如何突然答应为他医治,并放他走。

他不记得,那时木月隐,轻轻推开的手,垂着眼,小声说:“……我脏……”

不,不,不,他不记得,可他还记得!那一场淫靡的族内狂欢散后,后知后觉的苏沩从医疗室疯狂地冲出来,只在酒肉残籍中找到那时的他,满身是伤的他……

他早就忘了,那些,那些错乱的过去……木月隐家知道了这件事,老夫人怕木月隐发生什么其它,硬给他纳了房小妾,木月隐成亲那天,苏沩回了天山。再后来,天下传闻华焰爱上了苏沩,次年,木晓才出来。后来,再后来,再后来就是没有后来……

苏沩突然很想很想木月隐,非常非常想。想念那时的他,撑着油纸伞,隔着倾盆大雨,隔着前世今生,灿烂地笑着。

那年冬天很冷,苏沩夜里运着内功倒也不冷,突然木月隐带着一身霜气钻了进来。苏沩斥道:“你搞什么,滚!”木月隐嬉笑道:“别啊,孩子他娘。”苏沩翻了他一个白眼:“找死吗?”木月隐笑:“我怕娘子你冻着,过来给你暖暖!”苏沩眉毛一挑:“不好意思,我这里不待见过夜的!”木月隐哽了一下,垂着头小声说:“可是,我自己一个人睡好冷。”苏沩还想让他走,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憋了半天终是没说话,转身不去看他。身旁的木月隐隔了一会儿,小心地贴过来,靠在苏沩背上取暖。“苏沩啊,”木月隐说,“一直这样吧。”苏沩不答,过了很久,低低地问:“你图什么呢?”身后的人低低偷笑:“不图什么,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你。木月隐在心里默念后面这句,不知道苏沩听见没有。

黎明至。

很多事在苏沩脑中流转,远旧的往事慢慢被现实繁多的事情所取代:礼书泉的位置还没来得及剥,水匕銎的心思似乎有点偏差,光道的围墙还没竣工,这月的帐还没厘算,年殇的承诺不知可不可靠,暗卫的编排要重新整理,天主教的内奸似乎还有……事情那么多,那么杂,千头万绪。

算了,苏沩突然开始这么想,留给易扬去收拾吧。他有点等不及想见一个人,想见他。

他走了那么多年,苏沩照着他的姿态,他的语调,他的眉眼,收集了那么多脔儿,那么多夜夜笙萧,那么多酒醉迷离,可苏沩知道,那些都不是他。

被苏沩脔禁七年的不是他,莨菪山那几根骨头也不是他,他的木月隐还撑着油纸伞,在那个雨夜等他。

苏沩端起茶,轻轻抿上一口。

那一刻,他觉得很畅快。

一个半月后,天师苏沩,暴毙身亡。他留给后来者的,是一个强胜的帝国,有强壮的兵马,充裕的库存,井然有序的统治,人才济济的天山……又过了五年,天主教圣女,终于走上了天验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