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之后,掀帘而入的是汀兰。
她手捧了一套栗色绣蝶花束腰窄袖的衣衫来,冷着脸服侍我洗漱更衣。
我也一言不发,任由她摆弄。
我拿过汀兰带来的一面小铜镜,平静地望着镜子里的人。雾蒙蒙的眼睛一片安谧,眉峰温柔地弯下,紧抿的嘴唇少了一分倔强,多了一分坚韧。脸色有点苍白,可是眼神还如往常一般。
手里镜子一斜,映着在我后面梳头的汀兰。
瓜子脸,娟秀的眉眼,年轻的面孔……
“已到了此处,为何还不把你的易容卸了?”我淡淡地说。
汀兰手微微一停,却不露痕迹地继续梳下去。隔了好一会,她突然开口说:“卸不下来,我杀了那个女侍,把她面皮撕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地轻描淡写。
“水匕銎和易扬相争之时。”她答地都尽可能简略。
难怪,教内火拼却让他人钻了空子。易扬忙于与水匕銎相抗衡,而我来时,汀兰却也早就不是原来的汀兰了。
我还在掐算这其中关系,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斜了镜子一看,汀兰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抄了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割断手中青丝。
我皱了皱眉头,却看得汀兰仔细检查了下手中的断发,似乎甚为满意,认真收好,放在怀里。转身又梳起我剩下的头发,只剩到过肩一点,所以很轻巧斜斜绾了个小髻。
汀兰收拾好一切,又冷了个脸出去了。
我伸手扶了扶小髻,突然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过了午时,前几日那个冷着脸来回送饭的老仆刚走,那个门主一张妖艳的脸又出现在了门口。
我淡然扫了他一眼,漠视他的存在。
看到我如此表现,他倒更是感兴趣的样子,嬉笑着走近:“半日不见,可曾想我?”
又是扫了他一眼,脸色更冷。
他也不在意,眼珠子一转,笑道:“定是怪我半日来没有陪你,生气了不是?”
我没说话。
他也预料得到我的沉默,继续说道:“那下午带你出去兜兜风,看看风景吧,就当是本门主给你赔罪了。”
诡秘的笑容绽放在他脸上,倾国倾城,却硬生生让人打个冷颤。
过不多时,每日送饭的那个老仆又进来了,托盘上放着一碗黄澄澄的汁液,散发着一股药香。
门主伸手端了过来,递到我面前,言笑浅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打成了弯弯。
我皱了下眉头:“这是什么?”
他还是笑:“难道你以为你还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吗?”
眉头更深锁了一下,我接过药来,一咬牙灌了下去。
“咳咳咳……”只觉得喝下去嗓子立刻像被火烧一样,又干又痛。
那个门主一脸怜香惜玉地说:“哎呀,是会很难受,过一会就好了。”
“你给我喝了什么!”声音一出口我都吓了一跳,嘶哑难听,几不可辩。
“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他说着,挑起我的下巴来,扬起了嘴角,“不过是些暂时让人说不出话来的东西,分量好象一不小心有些重,委屈圣女当几个月的哑巴吧。”话说完,一张唇就盖了上来,顺势用手把我的下颚分开来,一阵扫荡直让我恶心。
我一发狠,上下颚用力咬了下来,瞬间满口血腥。
那门主松开我,伸手一擦嘴角的血渍,倒也不恼:“真是的烈性家子。放心吧,不会失声,药性一过就好了。”
我正想说话,一开口却是无声,当下一愣,竟这么快就开始生效了。
……
……
当天真的就出了那个营帐,坐进了马车内。
我当然不信什么出去看看风景这么简单,看个风景需要把我毒哑吗?
与我同在车内的就是那日那两个童子,我听得暗门门主唤他们,知道他们一个叫济物,一个叫归真,却分清到底哪个是哪个。
两个孩子倒也安静,一路不吵也不闹,想来是奉命监视我的吧。
同行的大概有五六十人,都骑着高头骏马,门主跨下那匹乌蹄盖雪更是榜上有明的神骏坐骑,和易扬的那匹白宣点墨绝对是同一个层次的。
至于另一个马车内坐的是何人我就不得而知了,没准是他的那个美人呢。
一队人连夜赶路,对面两个小孩精神好的跟什么似的,四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自问没有什么可以凭空消失的本事,索性也放弃逃跑的打算,倒要看看这暗门门主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直闭眼假寐,这时间倒也过地快当。
车停稳的时候已经是隔日上午。
暗门门主撩开车帘让我下来的时候,我不禁楞住了,天山?
眼前的正是天山的后山,这个门主倒是挑了个居高临下的好位置,天山后山的一切都一览无余而地方又十分隐蔽,却是在在天山断崖对面的山峰上。
我扫了他一眼,看他面容又满是讥诮的样子,突然一阵头皮发麻。
过不多久,从前山涌出来一大群军队来,乌黑战甲,邺字大旗飘飘。
我吸了口冷气。天山失守了?邺字旗都飘到天山来了!
一旁的人突然说道:“担心了?”
我说不出话来,侧过头看着他。
他瞟了我一眼,开口说道:“你那个天师还真是了不得,外城被毁,爵那未临阵投敌,孤立无援还能撑地这许多日,一味腾挪避重,甚至连天山也放弃把守,倒也撑到了圣明军来。”
稍稍放心了些。
“不过,”他语峰一转,我又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只怕今日两军在这天山后山会兵,倒会出些意外来。”
心如明镜一般,易扬会问邺永华要人,然后意外就出来了。
我指了指他,比了个杀头的动作。
他自然知道我什么意思,笑了笑说:“那倒不见得!”
山上突然也涌下一片暗红的奔流来,两军划界而站,互相对峙着。
我知道两家的军队绝对不止这么点人,看这个架势,今天倒不是开战而是谈判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暗红色的人群微微耸动,最前面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来。虽然距离遥远看不清面容,可当是易扬无错。
心里这才有几分安心,当是无事就好。
隔了一会儿,黑色的人群也有点小小波动,最前方站出一个黑色战甲的人来,看着身形姿态该是邺永华没错。
他们似乎在交涉着什么,可是距离太远,完全听不见声音。
如此你来我往了近两个时辰,突然黑色那边一片兵甲之声,竟是战士抽刀出鞘之声,红色这边也不甘示弱,紧接着响起一片兵刃相撞之声。
一时间,空气剑拔弩张,这一场谈判似乎要已胜负收场了。
“还我家园!还我家园!”
“归女还教,归女还教!”震天的口号响了起来。
我只觉得心悬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下边两片色彩。
像是不可思议一般,两军中间突然出现一个浅青色的小点,小点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一个人影。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楚面貌,可是,八尺青丝如瀑,猎猎迎风飞扬,青色薄锦缎广口边花袖,正是那日离开时穿的衣饰。
圣女朱颜!?
旁边的人笑地舒心:“我师姊从小偏爱乔装打扮,跟师父学得的伪装之术天下无双,八十老叟,弱冠小儿无一不能模仿地真伪难辩。她跟得你这么多年,你的举手投足,语音语调无一不是能学个十足十出来。”
却见那个朱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两军动容。
“唉,要不是她那日漏了马脚,让你识破,其实此刻该站在那个位置宣布自己是邺永华女儿的该是你才对。”旁边的人说地轻松。
邺永华慢慢走到朱颜身边,隔了这么远,还是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朱颜盈盈拜下,三叩大礼算是认父。从我这个角度正可以看见朱颜众人所看不见的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芒。
不——我只想大叫,可是嗓子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邺永华待三下礼毕,伸手要扶她起来。
异变突起,朱颜猛然把身后的匕首抽出来,无比迅猛地插进邺永华左胸。
邺永华那时正是激动的时刻,怎么也没想到正在认父的女儿会突然发难。他高高举起了左手,似乎想一掌落下,但是却悬在空中迟迟不动。
“知父而不认算是不孝,所以要认其父;临阵投敌,出卖全教算是不忠,所以要削敌首,自古忠孝难两全,可如今亲女弑父,该是有违天下大义;而这个万般无奈的贞节烈女最后该怎么做呢?”那个暗门门主话里带笑。
朱颜乘机抽出了匕首,邺永华胸口的血仰天长喷,凄凄厉厉,万人动容,场面一时全被镇住,鸦雀无声。
朱颜身子晃了一晃,飞快跑开,最后立在悬崖边。
“不要——”隐隐传来一个声音,见一个乌黑战甲,黑盔红翎的人分开两边战士,疯了一般冲过去。
风乍起,朱颜一头青丝四散,恍惚布满整个天空,浅青色的衣衫扬空飘逸,仿佛和风色想溶,那个清隽出尘的女子濯濯然立在崖边,宛如仙女般不食人间烟火。
“唉,师姊是门内的四个总司之一,原本是早年当做心腹打入天主教内部的。她非要这么选择我也没有办法,怨就怨她自己真的爱上了天师。她露了马脚,现了身份不能再留在天山,我便吩咐她行刺天师以平衡制约两家力量,她百般推脱,抵死不从。易扬不死,那就只有圣女死了,可是你现在地位这么微妙,这么早死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如今她这么做,却全是自己心甘情愿,绝对没有半点勉强。”门主话这么说,却不带一点惋惜的成分,反倒有几分早在意料之中的得意之色。
朱颜手里还握着那把滴血的匕首,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把把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
黑色的人影像疯了一样:
“不——————!!!”
白色的人影倒是没动,全身战栗,好象随时会倒下一般。
那一个浅青色的影子晃了一晃,最终堕下崖去,一朵青色的花缓缓绽开,绝美而惨烈,开地那么唯美,那么绝望……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不顾一切向前跑去,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抓住。我撕裂着嗓子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暗红色波涛涌动,好象那个白色的人真的晕厥了过去。黑色那边跑出来好几个人死死按着邺飞白不让他跟着跳下悬崖。
我失了控一般拼命挣扎,拼命想喊出声音来,可全是徒劳无功。
暗门门主缚着我的手臂,拉我过来,贴在我耳朵上说:“怎么样?圣女大人?风景可还好看?”
隔了隔,他又邪邪地笑了:“你看,我说过我不会后悔的。两派的人都坚信你已经死了,你,又拿什么,来让我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