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雨。
身上的老毛病又如约而至。易扬现在该是在外城排兵列阵吧,我听着不断的雨声想着。
雨水打在头顶的瓦上,劈啪之声回荡在一个人的卧房里,颇有韵味。屋内柔黄的烛火洒落满地,被褥暄软,雕栏软塌;而在离我不到一里的地方,多少生死恶斗正在上演。雨水充裕,万槲鲜血流。
已是盛夏,却不由得觉得有点冷,倚着床柱,又把身上的软被往上提了提。
一夜听雨。
易扬扣门的时候,雨落房檐的声音早成了零星声。
推门进来的人还是一身白色。儒白的中衣下一双黯白描金的半长战靴,中衣外是一件银白片甲的护胸,白色的螯皮手套,螯皮腰带,一头黑发没有再箍住,只系了个马尾散在身后,依然是绝色的容颜,凭添三分英武之气。
易扬走近,微微蹙了下眉头:“明儿把汀兰接下来,雨天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他说着,又走到一旁的八仙桌上,翻了一个杯子出来,又从身边取了个小瓷瓶来,倒出里面粘稠的液体,兑了点水,轻微晃动。
“参茸百酿。”易扬走过来,把那杯液体递过来,“没什么太大用处,了胜于无。”
我接过药来,看着易扬一身还未来得及更换的战衣,问道:“顺利吗?”
“恩,应该已经出了包围圈。”
“城门闭了吗?”
“还没有退完,”易扬淡淡地说,“楼畋在断后,应该没什么事了。”
我低下头去看着药,心里突然觉得有点暖。捧起杯来,小口酌着。味苦,却满口余香。
易扬却也不急,坐在一旁的圆凳上凝视着我。
一盏豆灯,两相思量。
易扬忽然说:“我还记得那日你帮汀兰搭桥之事。”
我道:“恩,天师有心了。”
“我不会答应,你以后休得再提。”易扬的声音有点凉。
我放下手下,抬头凝望。
易扬却侧开头来,任我视线落空。
“难道你就打算这么孤家寡人下去?”
“你也知道……我这等污秽的身子,哪里还敢多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声音却依然凉地胜水。
我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汀兰不会在意这些……”
易扬慢慢闭上眼睛:“可是……我在意。”
沉默,此消彼长。
对面的易扬一身戎装,似乎发上还有未干的雨水,几丝黑发落在胸前,根根分明,纠结在一起的却分明是心。只是这个人的心结,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被何人打开。
拖着自己都厌恶的身子,时时提醒自己,再也没有爱与被爱的权利。离群索居,孑然只身。
我依在床柱上,轻声打破沉默:“为何要让当菲琳雪离去?”
易扬没说话,抬起眼来看着我。
“就算当菲不去,圣明军也知道要尽快赶回来,不管带军的人是护法还是走卒。”
易扬垂下眼去,却依然无语。
“光道是不是撑不到圣明军来?”我亦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水杯。所以看不见对面人的表情。
他依旧不言。
“所以你让当菲走,是想放她条生路吗?”
对面的人终于出声:“不要多想。”
我置之不理,“光道如此大急,当菲琳雪一人可抗三千人马你却放她离去。我实在想不通,你有什么它的理由非要这么做,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光道要破,而你,打算宁死不降。当菲琳雪看出你的打算,却不得不听命我交给你的圣明牌,她不想走的对吧?”
对面的人又不做声。
“你又怎么打算处置我?和当菲一样也送到外面去吗?”我苦笑着抬头看他。
却看他眼里风浪翻滚,深不见底。
我抿着嘴,心里翻了五味杂粮。
等了半天,他依然不说话,我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别送我走,我是他女儿,他不会杀我,让我留下吧。”
“留下来很危险。”
我微微一笑,轻轻眯上眼睛。
“我不怕。”
耳听得屋顶的雨落声已经完全停了,屋内静谧,全把易扬的不语当作默认,分外心安。
窗檐上有雨后清脆的水滴声,点点滴滴,细水长流。
人戚戚,意绵绵……
点相思,伴寂寥,无声相对远胜万语千言。
两三下的敲门声结束了安静。
“何事?”易扬问到。
“天师……意旗旗主楼畋身亡。”
易扬脸色立刻阴了一分,踱步过去开了房门:“怎么死的?”他问门口站着的人。
那人恭手呈上一枝长箭,我瞟了一眼,白翎长箭,心下一跳。“楼旗主本来全身而退了,就在关上门那一刻,突然有暗箭射来,一箭穿喉……当场身亡……”
“铛?……离铛的箭。”易扬细看了一眼箭身,许是上面有刻字吧。
门外那人又说道:“楼旗主在战场上虏来的人中发现一人,居然是个女子,似乎……是竣邺美人,千湄。”
“千……湄?”
小铛那一箭却是原出此处。
……
……
厚重的城门在八人之力下被缓缓打开,像卷开的帷幕。沙场的对面,一人骑着一匹全黑的战马,站在竣邺大军的最前面。乌黑的头盔上一点红翎,标明他主将的身份,邺飞白俊秀潇洒的外型在军装下完全是个兰陵王的翻版。身后“邺”字的大旗飞扬,风沙起,隔着一个沙场的距离,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心好似下了油锅一般。
我按耐住心里翻腾,向旁边的千湄展颜一笑,轻轻拍拍她的肩:“去吧。”
千湄把视线从沙场的另一边移到我脸上,仔细端详半晌,轻叹口气:“我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飞白会如此着魔。”
我淡然一笑:“你想太多了。他是爱你的。”
“也许吧。”她一双美目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幽幽地道:“我突然在想,我若能是你,那该多好……”
心里更是苦涩难言:“去吧,他该担心了。”
千湄点点头,慢慢向前走去。
……
“家父因她而亡,请天师杀之以敬家父在天之灵。”意旗少旗主楼一芜悲泪连连,跪倒在地。
易扬冷冷地说:“杀不得,她是个好筹码。”
“天师!!”
“一芜!你假以时日也是能成大事的人,怎么这点担当都受不起!”易扬斥之。
楼一芜不再言语,紧紧抿着嘴唇。
我在一旁突然插言道:“我想见她。”
……
因为身份特殊,千湄被单独绑在一间小屋里。
“祸水!”看我到进来,千湄只吐出这两个字,便扭开头去,再也不看我。
……
千湄慢慢走出了城门,定在那里。
缓缓地转过头来,却是看着我来。
两边的城门开始慢慢闭合。两个女子的视线交叉穿梭。突然十分羡慕她,要是现在出城门的是我,那该多好。
我若能是她,那该多好……
……
“为什么到战场上去?”我不理易扬劝阻,走近她,慢慢蹲下来,开口问她。
千湄侧头闭目,毫不理会。
“万一被杀了怎么办。”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千湄依然毫无反映。
“你可是为了邺飞白?”我近乎可以肯定。
还是没有回音。
“他现在该担心你了吧……”
千湄听到这里,突然瞪开眼睛,看着我厉声道:“别想要挟他!我宁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她看着我,眼里有不甘,有愤恨,有恶毒。
“不会的……”
“什么不会!你有什么做不出来!把他迷地七昏八窍然后突然又成了要围杀他!你以会他就会消沉,你以为你就可以摧毁他吗!”竟越来越恶毒。
而我的确是被这些言语刺到了痛处。
“不……我并不想……”
“哼,”千湄冷哼一声,“你的确,差点就做到了。妖孽!”
我闭上眼睛,感觉身子在轻微发颤。
旁边的易扬冷冷地道:“倒是好生得意的战俘!”
“是啊!你们就一刀给我个痛快好了!”
“你可是邺飞白未过门的妻子,天主教怎么会对你无礼。”易扬声音越发冷酷。
“你们这群口是心非的东西!对人一套,背人又一套!别想拿我谈什么条件!你们不过有我一具尸体而已!”
“这还由不得你来决定!”
“你个混蛋……”
“够了。”我站起身来,打断千湄。面向易扬,把千湄护在身后,“送她出城……”
易扬转了下眼睛,淡然说道:“可以,不过要再过两天。”
“过两天等你条件谈妥之后吗?”我道,“送她出城。现在。”
易扬身子轻微颤了一下,转过眼来看着我,声音深沉:“……朱颜,他不值得……”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如果你不肯送她,那我就亲自送!”
……
……
城门慢阖,渐渐只有一条缝隙,好象看见邺飞白向着千湄拍马过来。千湄还是那个回首的姿态。
我淡淡一笑,合上眼睛,听得“嘭”的一声,城门闭合。
只希望,你能做到。
我不能的,希望你可以,代我做到。
才一转身,却看见易扬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面色沉静,不见深浅。
“谢谢。”与他擦肩而过,我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易扬没说话,只是微微摇头,苦笑。
战事更急,我再没有过甩手吃干饭的日子,每日浸在内城墙上的筑阁内钻研防御对策。
以前一直就对军事不感兴趣,现在后悔得要死,为什么不选学一个中外战争史之类的课来。现在就只能凭着那点可怜的孙子兵法来,可是这对守城来说毫无用处,只能想出些小点子来,要想逆转乾坤,我却真是无能为力了。
易扬不会降。
输家只有一条黄泉路可以走。
竣邺山庄仗着兵多将广,三十来个营轮番进攻,豪不松懈。守城的人马却早已筋疲力尽,圣明军还是遥遥无期。
七月十七,天主教前锋营偷袭敌方大阵,烧了半数的营帐。
七月十八,前锋营再次偷袭,果然在回城时碰到左右包抄的邺军人马。邺军本欲截断前锋营后路,未想城内三个守城营突然出现,前后夹击,灭了邺军这两营精锐。但前锋营死亡过半,重伤累累。
七月十九晚,流矢大战,双方伤亡无法估计。
七月二十,光道外墙损。
七月二十晚,外城全面失守。
我还在豆灯下对着敌我伤亡的战表发呆,一回神,才发现不知何时易扬进来了。还是一身戎装。
“别看了,多歇歇的好。”他说着,把我面前的战表抽了去。
“竣邺山庄总管家邺汶死了?”
“恩,楼一芜确是个人才。”
“对竣邺山庄该是个不小的打击吧,听说那个邺汶在庄内很有威信……”
“朱颜,”易扬打断我,很慢却很肯定地对我说:“回天颜殿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