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 吃过晚饭, 叶落刚走到帐前,便看见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她眼神一凝, 旋身一转,便跃到了另外一个方向。然后, 出指如风,直指对方要穴。
“叶相!”黑影出了声音。
叶落连忙跃开, “曹武, 姜散,怎么是你们?“
两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继而又有些紧张的互望一眼之后, 才看向她,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扭扭捏捏的可不符合两位统领的作风。”叶落笑道。
曹武这才胸膛一挺,上前一步道, “叶相, 之前在朝堂之上,智斗梁略的人,一直都是你?”
“是。”
“那在校场上,破了我们散石阵的人,也是你?”
“是。”
“……。”曹武又看了她两眼, 虽然她现在仍是男装扮相,与先前无二,但是自从知道她的女儿身之后, 看见她总是觉得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秀气,少了先前觉得的几分英武,“那,叶相,你敢跟我们再打一场么?”
叶落眨眨眼,笑了开来。
消息传开,连伤得连床都起不了的叶星扬,都趴在简凡的背上,跟着来了城门外。叶落来的时候,也不禁被这黑压压的阵仗吓了一跳,揪住君泓的袖子道,“喂,你的兵不用训练的,都闲来无事来这看热闹了你都不管?”
君泓笑道,“看实战,可是比训练更有效的训练。”
叶落摸摸鼻子,左右看看,“可是你不觉得这人实在是多了一点?”
“没事,你会慢慢习惯的。”君泓慢吞吞的回答她,“册封大典上人更多。”
“……。”
“嘶!”君泓看着手背上发红的掐印,苦笑。
曹武和姜散已经摆开阵势,不同于几个月前在虎贲营训练场里的那场小规模演练,经过这半年来一系列惨烈惊险的战斗,以及在战斗中不断的完善,将士们在阵法变换,彼此配合方面,都有了更进一步的成长。
仅仅是站在阵外,都已经能感受到那凌厉的杀意。
叶落持剑而立,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桑榆,准备好了吗?”
桑榆一挥手,身后十几位府兵迅速排开,“是的,小姐。”
这是几日前崇兴军队与飞絮军以命相搏的战场,这里,有十万英魂。
叶落微微低头,心里的痛,如同疯长的荆棘,绵延不绝。足下的土地,带着暗红的颜色,是她的五百府兵,以鲜血铺就。
她挥手,“进阵。”
有很多怀念无法言语,有很多悲痛不能哭泣,全力以赴的一战,是虎贲营对曾经并肩而战的战友最高形式的缅怀,也是叶家府兵对曾经同生共死的伙伴,最真挚的送行。
军人以战死沙场为荣,所以,活着的人,不可以流泪。
不可以流泪,所以拼命的流汗。
叶家的人,三人为一队,前后相护,没有后顾之忧,所以勇往直前。
叶落手中的剑,剑气如虹,光芒连闪,在昏天暗地的散石阵中,是最显眼的风景,凝聚着所有府兵的力量。
阵中威压逼人,叶落憋着一口气,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挥剑而上。
太阳从正中,移到了西边,随着一声厉喝,“破!”,尘土风扬中,叶落与桑榆越阵而出,几个府兵紧随其后。
叶落回过身去,微微喘气。
曹武与姜散走了出来,抱着拳,齐齐道,“叶相!”只这一个称呼,便代表了这两个武将,对叶落身份和能力的认可。
姜散道,“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当初叶一说,无论前路如何,生死无惧。”
叶一啊!叶落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许多许多年前,叶府后山的杏树下,一青衣布衫的男孩不满的瞪着她,“我不要叫叶一,难听。”
“那叫叶一,就表示是叶家府兵的第一哦!”
“真的?”怀疑的眼神。
“嗯。”肯定无比的语气。
“那好吧,我就叫叶一。”
十年之后,同样的地方。
“叶一,你来保护哥哥吧!”
“小姐,我想和星扬一起在外面做事。”
“只有把哥哥交给你保护我才放心,叶一,你是我府兵中身手排名第一的。”
“那好吧,小姐。”
…….
而今,再也听不到他说,“那好吧!”也再也体会不到,每次诱骗叶一成功后,那份志得意满的小小喜悦了。
叶一,叶二,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叶家府兵,都长眠于此,再也看不到了。
叶落蹲下身来,捂面痛哭。
君泓走上前来,却被桑榆挡住,“让她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君泓看了他一眼,他道,“那五百府兵,和叶一他们几个,都是和小姐一起长大的。”
日落西山,给这片大地,平添了几分凄凉之色。
几万大军,银甲在身,默然伫立。场中的女子,放声痛哭,闻之令人心酸动容。
奉定之急已解,朝内形势依然严峻,第二日,君泓便要挥师回崇兴中部。
然后与花间国交界之处,却又不能不重兵把守。叶星扬伤重未愈,边关几座城镇均满目疮痍,这种形势下,叶落当然不能离开。
虎贲营骁勇善战,是进攻的利器,却非防守的好手,权衡之下,随君泓出行,便成了更利于发挥优势的选择。
于是,留给叶落的,除了一座座急需重建的城池,受伤待治的士兵,不到一万人的军队,便什么都没有了。
君泓在帐外站了一晚,叶落仍不肯改变主意。
“叶落,这种形势下,你只留这么一点人,我如何能放得下心来?”快到出发的时候了,君泓却还固执的站在那里。
叶落叹息,“君泓,我已经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如果飞絮军再来,即便你给我留下五万人,也于事无补,反而分散了你的兵力,到时候,两头都取不了胜,岂不是亏大了?而且此时花间国权力内讧,自顾不暇,不会再来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万人你能守住边关?”
叶落笑笑,“放心,如今以星扬之名征兵,一定很有效果。”
短暂的沉默之后,君泓无奈道,“叶落,你总是把事情看得太好!”
“君泓,反正就算我再陷险境,你还会来救我的,怕什么。”
君泓握紧了她的手,好半天,才说,“我会来,就算刀山火海,我也来。可是叶落,同样的险境,我不想你再经历一次。”
“我不会的……。”未完的话,消失在他臂间,君泓将她抱得紧紧的,“我很害怕,害怕我来不及,害怕,你离开我。”
“君泓。”
“叶落,你记住,无论你身处怎么样的险境,我都会来,即使是生死。”将她紧紧的一抱之后,他转身离开。
怕再呆下去,会再也迈不动脚步。
若不是情到深处,怎会生朝朝暮暮之贪念?如果可以,多希望就此把臂同游,再不分离。
可是身为君王,他还有许多未竟未了之责任,君泓走得又快又急,腰间的剑,撞在盔甲上,微微作响。
但愿此去,平乱除奸,还一个清明世界,成全所有的花好月圆。
数月后,崇兴境内无数青壮年,从各个方向,赶往奉定。
原因无他,皇榜广贴,招兵入伍,叶星扬为将,名为叶家军,这是几十年来,崇兴军队首次以将领之姓氏为名。
可是这一次,并没有遭到天下文人的大规模口诛笔伐,谁都不能忘记,叶星扬带领的军队,如何以一敌二,挡住了无往不胜的飞絮军,令其无功而返。这种以生命和鲜血拼搏出来的英勇,是崇尚英雄的崇兴人,由心折服的气度。
能成为叶家军的一言,是多少热血男儿引以为傲的事。
而朝廷,由于苏诚的离开,许多文人开始动摇,已经心生异向的,纷纷叛离,稍有犹豫者,也是上书辞官。
易惊鸿遵从君泓密令,不论是叛离的还是辞官的,统统放其离开京城。再加上武将中多为张台铭的追随者,也早已加了君诺的阵营,一时之间,朝中文武大臣均出现极大的空缺。
也在这种时候,才体现出了君泓作为一个年轻君王的特质。他不但不加以挽留,反而劝导群臣,若有想明哲保身者,可以尽快求去,绝不为难。同时,将当初君柏留给他的名单中,一些经过查证仍然可用的暗桩,纷纷从各部提拔上来,充当要职。再将当初连明禧,张宇,石卫风这一众通过新科举考试选□□的学子,委以重用。
后来,有史学家评论,君泓此举,虽因年少气盛造成了各部各衙权力交接上的混乱,但是满朝文武,皆是皇帝的忠实追随者,君臣上下的团结一心,共同进退,在历朝历代的朝廷中都极为少见。
再加上此次权力更迭,剔去了大部分的顽固老旧势力,反而为君泓后来推行的许多利国利民的新政策,扫平了道路。
所以说历史上的是非功过,福或者祸,都要无数年以后,才能评说。
彼时,无论是君泓,还是其他有识之士,都还没有意识到此次内乱要数年之后才能发挥出来的影响。君泓,仍然忙着与从死亡之谷中出来的武装势力,进行着大大小小的战斗。
而君诺,看出了京城中留下的只是些无法左右朝中大势的臣子,带着大部分归降的文武之将,也放弃了对京城的围攻。
只要消灭了君泓,那么京城便可不战而取。所以,现在去死夺一个没有君泓的京城,已经失去了意义。
而外部,如叶落所料,翼国花间国都忙于内部权力争斗,无瑕他顾,反而让三国边关出现了诡异的安宁。
苍雾山上,白发苍苍的苍雾老人夜观星象许久,终于吐出一句,“果然不出所料,天下大统之势已失,三星并立,再次回归平衡。”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即使是天意,也有变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