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正三刻, 眼看还有一刻钟就到子时了,街上别说行人了, 连野猫野狗都找地方睡觉去了,连个影都瞧不见。邸店内, 小二支着下巴在桌边连连点头,眼睛早已眯了起来,坐在柜台后的掌柜也频频打哈欠,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掌柜自柜后绕了出去,脸上硬挤着笑,冲坐在桌边悠哉喝茶的青衣公子, 问道:“这位公子, 您要等的人今天怕是赶不到了吧,要不您先回屋歇息,明天再差人送信问问?”
青衣公子正是兰公子,那一壶浓茶没有白喝, 此刻他一脸精神, 嘴角勾着笑,也不着急,听了掌柜的话后,他冲在身旁伺候的安宁略一撇头,后者会意,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子递给掌柜,道:“再等等, 我家大公子今日一定会到。”
掌柜的接过银子点头称是,笑着又往柜台后走,路过趴在桌上睡着的小二,拧了他一下,喝道:“还不去给客官添些热水,就知道睡!”
那小厮一声呼痛蹦了起来,双眼无神四处看了一圈,这才回过味来,冲着掌柜连连点头,转过头时就变了脸,嘴里嘟囔着抱怨的话,把大半夜不睡觉非要等人的青衣公子和掌柜的都说了进去,只是他不敢太大声,仍乖乖往后厨去拿热水。
咯噔咯噔,外面传来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吵闹,掌柜的猜测八九是青衣公子要等的人,他赶紧往门口走去,果然有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
这是一辆普通的马车,毫无装饰但也还算宽敞,前头坐着两名执辔者,皆身材健壮,模样也生得好看。
兰公子跟着迎了出去,那两名执辔者跳下马车,上前低头福礼,异口同声道:“六公子。”
兰公子点头,唤了一声“大哥”,半天也不见动静,执辔者的其中一个凑到跟前,毕恭毕敬地道:“大公子,到地方了,请下车吧。”
只听马车里有了说话的人声,同样说着“到地方了”的话,那声音仿佛珠玉落地,好听的紧,下一刻,一声慵懒的冷哼传了出来。
车中人一声冷哼,伺候在外的人便知道自家公子醒了,立马上前撩开绣着如意的锦帘。
车里先是有一人探出头来,接着他跳下了马车,看这人年约十五左右,模样俊俏可爱,眉如墨画,面如桃瓣,若不是脖子上已有些凸起的喉结,单看脸还真的会以为是个水灵的女娃。
站在远一点的掌柜的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大哥”怎么比弟弟看上去要年轻十多岁呢,下一刻,那孩子向车厢里递出了手,声音清脆,道:“公子,地方到了,请下车吧。”
掌柜的心下了然,原来先下车的这人也只不过是名小厮,看他锦衣华服的,不知情人还真能给唬住,接着他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这人的身份。
再说马车里,一双白嫩的肥手递了出来,接着那人探出头,扶着人下了马车。掌柜的心想都说手是人的第二张脸,这话果然不假,这人长得和他的手一样,跟白面馒头似的,和这位青衣公子一点都不相像。掌柜的继续发挥他的八卦天分,心里猜测这兄弟俩八成不是一个娘生的。
兰公子上前几步,那模样讨喜的小孩甜甜叫了一句:“六公子。”
兰公子看他笑了笑并点了点头,接着他正式自己的大哥,一拱手道:“大哥,一路劳累辛苦了。”
兰家大公子高抬着下巴,只是扫了一眼自己的六弟,开口抱怨:“兰叔老糊涂了是吗,竟给我选了这么辆破马车。随意安排的行程,竟让我在车厢里窝了一晚上,这会都过了子时了,早知就在前一个镇子里住一宿了,看我回去不扒了他的皮。六弟你也是,怎么选了这么一家穷酸的店?淑浦县就没有好点的地方了吗?”
那人开口尖酸刻薄,被说成穷酸店的掌柜的黑了一张脸,心下不悦,兰公子笑道:“这里环境清幽,不吵不闹,我倒觉得比那些名声在外的邸店要好得多了。”
掌柜的满意地直点头,说得他一扫之前的不快,心中也对这位青衣公子的好感多了几分。
兰家大公子又抱怨了几句,一旁扶着他的漂亮小孩开口:“公子,夜里起风了,您披上件大氅。”说着,便从身旁小厮的手里拿过一件绛紫色滚金边鹤氅,自顾自地帮他披上,兰大公子这才住了口,嘴角勾起笑意,顺势摸了一把那小孩的手,正被眼尖的掌柜瞧见。
几人往屋里去,留一名小厮将马车牵到后院,兰公子正要说话,兰大公子抬手打断他:“直接带我回房,现在我困乏的很,就是天塌下来也明天再说,叫人多加几床棉被,我怕小门小户的床榻睡着硌人。”
小厮点头称是,底下步子加快,去行李里取被子去了,兰公子苦笑也说了声好,引着他大哥上了二楼。
安宁留在一楼打点,等众人都各忙各的去,他又掏出一锭银子递与掌柜的,道:“有劳几位跟着忙到这么晚,我家大公子心直口快,有得罪的地方还多请见谅。”
掌柜的接过钱,这次不同以往,他仔细打量了安宁一番,跟着也说了些客套的话,心里不由得感叹,同是一家的公子少爷,这青衣公子教育出的下人都是有礼规矩的,着实让人心生好感。
等到给兰家大公子安排妥当,已经是四更天了,安宁脸上都挂了些疲惫,兰公子就更不用说了,整张脸都白了,刚走回屋,就扶着桌边捂着嘴止不住地咳,直咳的脸由煞白转成嫣红,安宁立马上前帮他倒了一杯温水,伺候他连喝了三杯才将咳意压了下去,道:“刚我叫厨房留了一桶热水,我伺候公子洗洗便赶紧睡下吧。”
兰公子点点头,安宁出去取水,很快就回来了,伺候他洗脸、洗脚、擦身,动作熟练快速,然后服侍他睡下,吹熄了灯,将几个盆罗在一起,端着就出去了,临走之前不忘检查门窗。
转天一早,李舟提着食匣子来店里看望兰公子,安宁给拦住了,拉他到一旁,说:“我家大公子昨个夜里来了,我家公子直四更才睡下,这会都还没起了,李公子在楼下等等吧,安宁献丑,若您不嫌无趣我陪您下会子棋。”
李舟笑道:“不去打扰兰哥哥,便跟你下会棋。”
俩人找了一处清静人少的地方,便于棋盘上杀了起来,李舟知自己棋臭,却没想到从小跟着先生学棋,竟连一小厮都下不过,那安宁还很巧妙地让着他,让他每次都赢个一二步,连他都瞧不出是在何处让的步。
“李公子,棋走的真是妙,每次都只赢我一二步,一准是让着我呢。”连话都叫对方说了去。
“俩人一早倒好雅兴。”许是下棋太专注了,直到兰公子出声,二人才发现他已站在一旁,也不知看了多久。
安宁立马站了起来,道:“公子怎不再多睡会?起了应叫我啊,我伺候公子更衣。”
“你俩在这里玩的起兴,算也是替我陪舟舟了,我自己更衣就好。”蓝公子说完话,见李舟一直笑着看他,便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舟舟叹气笑道:“我今天算是真服你了,连身边的小厮都机灵成这样。”
兰公子扫了一眼棋盘,眼角带着笑意:“安宁在你面前献丑了。”
李舟摇头也不说话。一会,安宁伺候兰公子坐下,桌上布了李舟从食肆里带来的点心清粥,这就告退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兰公子从不说话,李舟把玩着一旁的摆件,没一会,吃完了饭,用茶漱了口,叫安宁撤走残羹杯盏,又重新换了壶新茶,这才道:“我明个一早,不等天亮就走。”
李舟满脸惊讶:“这么快?”
兰公子点点头:“我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李舟闻言没说话,表情有些沮丧,兰公子看着他道:“跟我回乐清吧。”
李舟摇了摇头,兰公子叹了口气,俩人坐了会相对无言,好半天,兰公子指了指棋盘,道:“我与你来上几盘吧。”
李舟点点头,俩人坐在窗边下棋,直下了一天,李舟叫兰公子杀的片甲不留,一次都没有赢过。
李舟还在奇怪兰家大公子怎么没有动静,直到晚时他要走了,才听安宁跟兰公子说:“大公子起来了,我已差人将饭菜端了进去。”
兰公子点点头,转身跟李舟尴尬地一下:“家兄让舟舟见笑了。”
李舟摆了摆手,只拱手道了一句“珍重”,这就出了邸店回去了。
转天一早,天未亮,李舟就起来了,这会天也热了,他挑开了小窗,看着外面的天,一边已有些露白,一边还带着夜的蓝色。坐了一会,外面开始有动静了,是青莲在烧水洗漱,接着是周我劈柴的声音,然后是三哥练拳的动静,大哥和小拾哥哥也起了,再过会,二哥出来抱怨昨夜睡觉睡落枕了,李舟抻了抻衣摆也出来了。
食肆仍旧照常经营,往来的商客说着附近的市井八卦,中午时分,一消息传了开来说李府上的家丁下人给一户商贾打了,要命的是那户人家不是省油的灯,听说也不是哪哪哪的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