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捏着手中几页纸仔细看了又看, 眉头忽而皱起忽而又放开, 脸色终于平和,眼中流露出几许赞赏之色。
龙傲池拉着归澜的手站在贤王身侧,心里紧张万分。归澜的神态却云淡风轻。
贤王看的正是归澜写的对策, 自从第二次试炼开始,刚刚过了六天, 归澜就交出了一份答卷,贤王本来是抱着随便看看的想法, 岂料简短的几页纸寥寥数语, 却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并且针对各种关键问题有了较好的解答,这简直大大出乎贤王的意料。
贤王沉声问道:“清幽, 这份东西不会是你帮归澜写的吧?”
龙傲池否认道:“师兄, 你觉得我擅长弄这种东西么?我就是前两日带他去马场住了几天,教他骑马而已。”
龙傲池的确更热衷于兵法和实战, 对于吏治和经营管理一向是没有兴趣。贤王不是不信龙傲池, 而是不信归澜一个被人常年虐待境遇凄惨的奴隶怎能有如此见识,怎能提出这样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贤王盯着归澜,正色问道:“潜渊,你再为本王讲讲,你是如何思考这些问题的。”
归澜从容答道:“我在马场住了两天, 除了四处都转了一遍,还与马场各色人等闲聊,旁敲侧击了解了一些内情。我将这些问题归纳梳理, 与殿下最希望解决的如何开源节流一一相对区分主次。基本可以化解为以下三大重点问题。
首先是军马繁衍。无论怎样,都应坚持选育优良军马,提高驯养技术,增加数量和品质。马场兽医和懂得这种技术的人往往是世袭,几辈子都在马场内工作,恪守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缺乏创新。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言谈中议论听说某某地方有什么人掌握偏方能让马儿更安全生产,幼仔成活更容易。诸如此类,我将其归为技术改良问题,我的解决办法就是由朝廷诏告天下,每隔一定年限就从民间选拔一批养马能人,到马场工作待遇优厚一些,也不用终身服役,期满可以离职,任期内五湖四海来的能人汇聚,必会有交流,这样就能促进技术改良。
第二条是吏治整顿,降低内耗。马场内论资排辈,等级分明,官吏虽然职位不高,却将公家的役夫、奴隶视为己有,划人头包办控制,彼此间形成泾渭分明的派系,互相攀比乃至拆台私斗,往往拖延了正经工作损害公物财产。我建议是全国马场官吏岗位勤轮换,每年除了常规吏考,还设不定期抽查评优。这样就算短期拉帮结派,官吏自知不会长期处于此地,都会先紧着眼前利益,比如力争评优后的封赏。
其实第二条的实现与我要说的第三条是密切相关的,就是如何能够在朝廷减少投入的情况下,维持马场的正常运营,还要提高官吏待遇。我发现每年病死战死和自然死亡的军马不计其数,东郊马场一般做法就是将马儿烧了埋灰,军户代养的马儿死亡更是只用上交少量赔偿就能随意处置。市井上马肉、马骨、马皮、马毛都有人买卖,散户一两匹赚些小钱,倘若集中起来,将是不菲收入。所以我建议由马场统一管辖军马死后的处理,剥皮拆骨卖给大的商户。我计算过,光是这一项增收,东郊马场就能满足半年自给自足,降低朝廷的供养费用。这样朝廷能减少一半投入,只需多些公开表彰,就连犒劳嘉奖也能由马场结余而出。
人心以利使,本分做事节省开销,增加创收机会,大家就会卖力工作,不再空耗精力在歪门邪道上。”
归澜的这份答卷,龙傲池之前并没有看过,她是单纯地相信归澜,他既然敢主动提出面见贤王,就应该是已经有了充分准备。如今龙傲池听闻归澜这番条理清晰地陈述,惊诧万分。
她同样也去了马场,但是为了避免旁人的紧张戒备,她不曾亲自陪着归澜四处走动探访,一手信息掌握不足,所以她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不过她也发现了马场的一些陈规腐败现象,她也在积极思考着解决方法。归澜的许多想法与她很接近,只是她不曾将问题化解得这样明确,归纳总结得不如他更透彻。单从这种能力看,归澜的确是比她更有天分,更敏锐更缜密。
龙傲池不禁吃惊地问:“潜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给你看过的书本上绝对没有这些好办法的。”
贤王观龙傲池神色不似作伪,他也怀疑是否另有高人指点归澜,于是进一步盘问道:“潜渊,你分析的很有道理,但解决办法不算十分完善,不过能在短短几日内有如此透彻理解,实属不可多得的人才。你是否曾经遇到高人指点或者看过奇书有了感悟?”
归澜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和过往经历而言,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有这样的见地,他仰头微笑,坦然回答道:“殿下,我所言都是自己的想法,不过的确不是在马场这这几天就能有的感悟。以前我在宫内,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可谓触类旁通。那时我是低贱奴隶,常去马厩打杂,管事的人只当我是物件,说话议论基本不会避开我。他们偶有谈论如何结党如何营私如何多捞些外快,我都没有忘。还有宫内太监宫女等级森严,其实与马场没有什么两样,各自有势力范围,不过澜王妃颇有手段,通过岗位轮换抽查评比种种方式,有效地控制侍卫奴仆们更卖力做事,也防范了各宫主子们培养固定的势力。至于养马技术,我是在听了于伯和马场的几位老人聊天后异想天开,仿效国家举贤之制的大胆妄言。倘若我的建议太过幼稚或需调整完善,还请殿下见谅明示。”
贤王早就明白皇城里其实是汇聚各方人才浓缩了社会百态,归澜十八年都在澜国宫廷内长大,哪怕仅仅是一个低贱奴隶,也能耳濡目染了解到民间甚至是官场上的人都不懂的诀窍内幕。贵在归澜有心能将其记住,并且活学活用,应对军马的问题。马场更似官场,与军队里龙傲池熟悉的那些肝胆相照铁铮铮的汉子们不同,归澜看的很准,诱之以利比高压苛刑更容易刺激马场的人积极努力向上。
“潜渊,我会在你这篇策论的基础上完善补充,明日呈递给皇上预览。”贤王顿了,眼神温和道,“这些好办法先在东郊马场试行一段时间,他日若真能奏效,你也有一份大功劳。清幽,潜渊算你的人,我就以你我联合名义上表,你看可好?”
龙傲池推辞道:“我不曾出力怎敢居功?师兄,不妨就用潜渊这个名字,在上表中缀上一笔,反正你府内那许多幕僚人才济济,多一个不多。”
贤王知道龙傲池是想让归澜能早点出头,他的身体也容不得他再等再犹豫,于是爽快道:“这样也好,潜渊,署名总需姓氏,你想姓什么?”
归澜没想到贤王真能同意收用他的建议,还许他署名上表,虽然圣上未必会注意到文末一个小小幕僚的名姓,不过这也是对他的肯定和极大尊重。现在贤王又问他姓什么,他心内顿时波澜起伏。他答应了云夫人此生不认父亲,他的母亲估计也不会认他这样的儿子,那他该姓什么?一个奴隶哪配拥有姓氏?
龙傲池从归澜的神色中已经隐隐猜出了他的犹豫和顾虑,于是主动提议道:“师兄,我就占个便宜,让潜渊姓龙如何?旁人若刨根问底,就说是我远亲。”
“龙潜渊,这名字听起来倒也不错。”贤王抬眼望着归澜,问道,“你可愿意?”
“得主人赐姓,我感激不尽。”归澜欣喜微笑。
龙傲池却不满道:“潜渊,你见过哪家仆人有这等气势的名字?算了,要不然再想个化名。”
贤王不动声色道:“我看这样也好。潜渊的身份早晚是个问题,就算我代师收徒,他若无丰功伟绩,也难脱奴籍。一个奴隶就算再有才华,亦不能堂堂正正施展抱负。有个化名和幕僚身份,你我帮忙遮掩,他将来做事就会方便许多,也能混淆视听防着居心叵测的小人觊觎。”
龙傲池拍手称快道:“就依师兄,这算不算第二次试炼通过了?”
贤王宠溺地看着龙傲池高兴的面庞,忍下咳嗽和身体的不适,继续说道:“清幽,潜渊已经通过了第二次试炼,接下来是第三次。”
龙傲池迫不及待道:“第三次考什么?潜渊在马场四处奔走操劳,可否先容他休息两天?”
归澜立刻说道:“比起过去,我这些天实在很悠闲,都有些不适应。殿下尽管开始试炼,我当努力完成。”
“第三次试炼也是最近时事所迫。”贤王指了指桌上一叠邸报,对龙傲池说道,“澜地又开始不太平,澜王虽已经集结五服亲眷向京中而来,不过澜王的一个早就与他不和的堂弟跳出来说与他彻底断绝关系,强行留在当地不肯搬迁。朝廷和我掌握的情报都怀疑其中有阴谋,会成为隐患。我需要一个人能深入打探一下内情,如果是澜王预谋,世子或王妃应该知晓一二。西苑澜王府内虽然安插了耳目,不过毕竟澜王世子初到,防范之心很重,真实想法很难为外人所知。”
龙傲池紧张道:“师兄,你想让潜渊去打探情报?其实也好,以潜渊的武功偷偷溜入潜伏,应该不会被人察觉。”
贤王凝重道:“原本我只是计划让潜渊能够自己设法探到情报,不过昨日澜王世子呈表,说明月郡主得了重病卧床不醒,世子希望圣上能派御医赐良药去西苑澜王府诊治。虽然世子不曾明确提出其他要求,但他说郡主在神志不清时几次呼唤归澜的名字。”
归澜忧心忡忡道:“明月郡主病了?她或许是从云夫人那里知道我的境遇不好,担忧抑郁,我可否去看望她?”
“无论是真病还是做戏,这都是个好机会。”贤王正色道,“潜渊,你愿意接受这第三次试炼么?云夫人本来是希望你能留在清幽身边刺探消息,现下我们希望你能刺探澜王世子那边的消息,如果你无法做到,那就明确说出来,我也不会逼你。当然明月郡主自有御医诊治,旁人没理由太关注。”
龙傲池不忍见归澜为难惦念,张口说道:“潜渊,你不愿刺探澜王那边的消息也是人之常情。总之我会带你去看明月。”
归澜低头沉默片刻,似是终于想通了什么,抬头对上贤王的目光,坚定回答道:“潜渊愿意接受试炼,听凭殿下和主人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