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慌慌忙忙去找人, 却见那声音虽近,要过去却需转几个角才能到。转过院子进去, 就见几棵冬青树后满是脚印,却不见人影, 顺着那杂乱的脚印,一步步跟过去,没几步到了青石板上,又寻不到踪迹。
绮罗四处转转,又在一处泥地上见着拖曳的痕迹,顺着过去,出了寺院后门, 就见门外厚厚的雪地上, 杂乱的脚印一直蔓延到后山上。
绮罗站住,算了下回去叫人所需的时辰,因怕去的迟了楼翼然又有事,便又抬脚出了后门, 鞋子立刻陷了下去, 那雪足足有一尺多厚,连路边的枯草也寻不到一点踪迹。
绮罗踩着前面人的脚印跟过去,一步步艰难的走着,走了近一炷香功夫,抬头望去,见脚印是向一个石洞里蔓延的。
又走了两步,就见着何羡之兴高采烈的带着五六个十四五岁的小厮出来。
“苏姐姐这是要去哪?”何羡之迎面笑问。
绮罗在那群人中又看一眼, 没寻到楼翼然的身影,裹紧披风道:“何兄弟,你可见到了楼翼然?”
何羡之眼中快意一闪而过,随后笑道:“苏姐姐说笑了,楼伯母都说他没来,你还找他做什么。不如跟我一同回去吧,你看那边的烟火,怕是已经生起火了。”
绮罗心中感叹大家公子里除了楼翼然,果然一个个年纪虽小也是能独当一面的,笑道:“那后面是寺中师父们面壁修行的石洞吗?我听说那里面有大师们写的禅语,往日里人多见不到,今日恰又只有咱们这一群人,正好进去见识一下。”
“苏姐姐怕是听别人胡说的吧,我们进去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何羡之说道,又上前一步,要引绮罗原路折回去。
绮罗说道:“都到了这门口,哪有不进去的道理。就算没有,我看一眼才能踏实。”说完,又要向里面走去。
何羡之拦住她,又羞又愧道:“苏姐姐还是不要去了,我们这一群人刚才寻不到方便的地方,因此……里面乌七八糟的,小心脏了苏姐姐的鞋子。”
绮罗隐约又听到里面楼翼然的□□声,拿了帕子掩嘴道:“不巧我也要方便一下,不如何兄弟你们先走吧。”
何羡之闻言,笑道:“既然苏姐姐执意要过去,那我也不拦着你了。”说完,又低声在绮罗耳边道:“他弄死了我姐姐都没事,我折腾他一下,谁又能把我怎样?”
绮罗一惊,抬头看何羡之,却见他不似在何夫人面前那般乖巧,也不似在何美人身边那般活泼,小小年纪,一双眼睛里便有了阴狠。
“不打扰苏姐姐方便了。”何羡之拱手笑道,又领着一群小厮向寺院后门走去。
除了楼翼然,因着楼何两家的姐妹们,绮罗并未对楼家何家任何一人生有厌恶之情,便是三番四次出言不逊的何觅之,她也是一笑而过,当他是小孩子心性,并未真心厌恶过他。此时,看着何羡之远去的小小身影,一种犹如对大小杨氏那般的厌恶涌上心头。若是方才何羡之有一丝慌乱,她也会当他是年少气盛,与何伊人姐弟情深,如今这般圆滑应对,却叫她的厌恶更甚十分,只觉得何羡之连楼翼然也不如,楼翼然为恶是因为无知,苏羡之却是明知不可而为之。
转身抬脚向石洞走去,绮罗见那石洞里果然有一股腥臭味,掩了鼻子再往里走,洞里越发阴暗,又听到楼翼然低声哭泣着叫唤:“爹,救我,娘,救我,七姐,八娘,苏绮罗……”
绮罗低头转过一处石壁,在石洞最深处一个凹陷进去的坑里,一个麻袋系了口被扔在那坑里。
绮罗蹲在坑边,拔下头上的簪子将系着口袋的绳子割断,见口袋里楼翼然又发抖,便出声道:“是我,苏绮罗。”
听到绮罗的声音,口袋里楼翼然哭的更凶。
绮罗割了绳子,解了口袋,然后叫楼翼然出来。
楼翼然出来后,因着石洞里黑暗,闭着眼便扑到绮罗身上嚎啕大哭。
绮罗摸着他身上湿了一片,又有异味传出,皱了下鼻子,想要斥责楼翼然叫他不哭,又开不了口。
“你乖,跟我走。”绮罗开口说道,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给他披上,又拉了楼翼然的手叫他往外走。
楼翼然啊的叫了一声,又抱住手臂不肯走。
绮罗见状问道:“手疼?叫人给打折了?”
楼翼然闻言点头,又可怜巴巴的说道:“这次不是我闹事,是何羡之他寻上我的。”
“我知道了。”绮罗叹道,又扶着他向外走去。
到了外面,冷风一吹,楼翼然又打颤发抖,紧抱着绮罗不肯再走。
“你乖点,咱们找到楼伯母就好了。”绮罗开口道。
楼翼然哽咽道:“我腿疼。”
绮罗蹲下来按了他的脚,见楼翼然一抖,猜着应当是脚也扭到了。
“你留下,我去叫人。”绮罗说道,又要放手。
楼翼然紧箍着她不放,叫道:“我不要一个人在这。”
绮罗恨恨的掐了他一把,喝道:“别哭了,听我的,跟我一起走。”说完,又拖着楼翼然向寺院后门走去。
楼翼然压在绮罗身上,一路上走走停停,又将何羡之如何将他绑在麻袋里,如何将他拖到后山的事说了一通。
“那你要如何?”绮罗听着楼翼然将此次的失利归结到他没有带人手过来,便沉声问他。
楼翼然哼哼了两声,闷声道:“我以后带多多的人,见他一次教训他一次。”
绮罗闻言,将楼翼然推开,见他重重的砸在雪地上,居高临下道:“七姐、楼姐姐那样聪明,怎就有了你这么个傻弟弟?”又瞥见楼翼然身上绫罗的衣裳,心中更恨。
楼翼然不服气的要争辩,又怕绮罗丢下他走了,垂着头哼哼了半天。
绮罗蹲下来,伸手掰起楼翼然的下巴,开口道:“回去之后,何觅之定是要恶人先告状,说你先动手,又或者说你说了些侮辱伊人姐姐的话。”
“无中生有?”楼翼然睁大眼睛惊讶道,又因提到何伊人心中气愤难平。
绮罗点头,又接着说道:“所以,你见了楼伯母何婶婶,别管何羡之说什么,你都忍着。楼伯母本对何家愧疚,见了何羡之也只说要代你给他赔礼道歉,你不许叫楼伯母道歉,自己跟何羡之赔不是,就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知道他恨你,叫他打你一次把心中的火气发出来,不要憋坏了他自己的身子。以后若是在众人面前见到他,不管他对你怎样,你都要对他好,就像先前在学堂他见到你时那样。等到了没人的地方,他狠,你就比他更狠。”
楼翼然目瞪口呆的望着绮罗。
“以后没了旁人,能打得过他你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忍着,记住是谁打你的,等着他们落了单,再一个个收拾,收拾不了,就去找帮手,总能寻着一个空子叫他们还回来。何羡之也难保自己没有落单的时候,等他落单了就用麻袋套住他的头,狠狠的打回去。记住了吗?”绮罗盯着楼翼然说道,见他愣了一下却没有回复,又扬声问道:“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楼翼然见绮罗的脸阴下来,不管记没记住,先应了下来。
绮罗眯着眼看了眼绫罗的衣裳,既然绫罗这样想来诗会,就叫她好好作诗去吧。
“走吧。”
“哎。”楼翼然应道。
绮罗扶着楼翼然站起来,嘴中喃喃道:“便是将儿子养成恶棍,我也不要他受旁人欺负。”
“什么?”楼翼然趴在绮罗肩上问道。
“没事,你以后要是再打不过何羡之,我就叫楼姐姐将你拴在院子里。”绮罗恶声说道,因额头痒摸了一下,就见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两人走到后门,却见后门已经关了,绮罗放下楼翼然,用力推了下,见门纹丝不动,啐道:“何羡之竟然将门锁住了。”
果然是龙生九子,爱屋及乌这种事,做不得真。
“我们进不去,晚上要被狼叼走了。”楼翼然说道,又爬起来靠在绮罗身上,一边还向山里看去。
绮罗叫他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又在头上摸索了一遍,最后拿了一根簪子伸到门缝里,慢慢的挪动那门闩。
楼翼然被绮罗瞪了一眼,不敢再闹,也在一旁睁大眼看她的动作。
簪子捣鼓了半天,也不见那门栓动一下,绮罗心想何羡之是当真叫人把门锁上了。
正绝望之时,门那边却有脚步声。
绮罗忙拍门叫道:“快开门,放我们进去。”
楼翼然抱着手臂,也叫道:“开门。”
那边不知在想什么,半响听到开锁的声音,绮罗不禁一笑,却见门开了后,跟着清池郡主的少年冷眼站在门外,身后又带着几个侍卫。
“多谢了,要不是你,我们就要冻死了。”绮罗笑道,又去拉楼翼然。
那少年看了两人一眼,又瞄了眼楼翼然身上的披风,嘴角一勾,上前扯了绮罗的手臂就恨恨的咬下去。
绮罗一愣,又觉手臂一疼,刚要伸手推开那少年,就见那少年退后一步,嘴唇上沾了一点血,嫌恶道:“你身上什么味?”
绮罗低头看自己的手,见上面一个牙印已经渗出了血,便拿了帕子去裹,心想这定是绫罗惹出的事。
“问你呐,身上什么味?”那少年吐了口口水在雪地上,又拿了帕子不住擦嘴。
楼翼然见着那少年恶心的作呕,咧着嘴笑了一声,又哎呦的喊疼。
“多谢你开门救我们。”绮罗再次谢道,又扶了楼翼然向门内走去。
闻着两人身上的味,少年皱着鼻子哼唧一声:“果然是乡下人,一身臭味。”
绮罗心想在少年眼中襄城也算是乡下的,也不理他,依旧向前走。
楼翼然却有些想发怒,待要动手,又觉手臂上一疼。
“你打不过他。”绮罗平静地说道。
楼翼然不服气的哼唧了一声,又伏在绮罗身上干瞪眼。
“不知羞耻,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知道。”那少年嗤笑道,又抱着手在远处站着。
绮罗瞄了眼跟着他的几个侍卫,笑道:“这位是楼家大少爷,能不能请你的人帮忙扶一下他,送他去楼夫人那里,我实在扶不动了。”
“我今日是来寻仇的,为何要帮你?”少年不屑道。
绮罗笑道:“你寻仇也是来寻我的,与他无关,他身子弱,手脚又都受了伤,还是先叫他回去看大夫吧。”
少年不屑的瞥了眼楼翼然,见他身上一身粗糙布衣,说道:“楼大人怎会有这样的儿子,莫不是你要叫他去寻救兵?”
“……我不走。”楼翼然防备的哼哼道,一双眼睛盯着那少年,又嘀咕道:“他是谁?你怎么惹到他了?”
“不知道,没你的事。”绮罗说道,回头又讨好的看着少年,开口道:“我咬你算是我欠你的,你方才也咬过我了,就算是了结了这桩恩怨。另外你开了门,也算救了我们一命,是我们欠你的,不如你好人做到底,叫我们多欠你一些,就把他送回去吧。”
“你倒是会说话。”那少年说道,又细细的看了绮罗一遍,蹙眉道:“你不是她。”
绮罗一愣,却不回话。
“你真是姐妹情深,竟然为她顶罪。”少年不屑道。
绮罗心想这些人果然个个都是人精,何羡之如此,这个少年也不差。
见绮罗抿唇不语,那少年冷笑一声,又问:“你为何为她顶罪?”
“不管是谁,左右你都咬回来了,这事就算了吧。还请你帮我送他回去吧,再吹一会风,他就要病倒了。”绮罗乞求道。
“往日听人说姐妹情深的多了,今日竟真见着一个舍己为人的好姐妹。”那少年说道,又叫一名侍卫扛起楼翼然,“这肥猪要扛到哪?”
听楼翼然叫了一声,绮罗忙说道:“他手脚怕是折了,别弄疼了他。”又接了一句,“送他到楼夫人的厢房。”
少年点头示意一下,因闻着绮罗、楼翼然身上的味,又远远的避开。
半路上,那少年又问道:“那无碍和尚有什么魅力,能将一个惯会装模作样的小丫头迷成那样?”
绮罗一愣,心想此事竟然连这少年也知道了。
见绮罗发呆,少年冷哼一声道:“先前你那姐妹跟着你们偷听,我站在她身后顺便也听了一下。”
绮罗垂下眸子,心想绫罗这是在时时刻刻想着抓她的把柄。
“说话!”见绮罗不回答,少年不耐烦道。
“无碍大师他……就像清风流云,大概就是无拘无束无碍吧。”绮罗开口道。
少年握拳想了下,笑道:“食色性也,你说这几句不如直接告诉我那和尚色相极佳更贴切。”
绮罗不喜那少年说谁都是一副轻浮语气,便颔首敛目不再与他说话。
半路遇到带人来寻找楼翼然的楼八娘,楼八娘见楼翼然鼻青脸肿,身上又腥臭难闻,眼泪便忍不住落下来,后悔因安慰何美人将楼翼然抛在了脑后,又忙叫人抬了他去厢房。
闻着绮罗身上的味,楼八娘大概知道是什么状况,又叫人扶了绮罗进厢房。
一番梳洗后,绮罗总觉的身上还有味道,禄儿问她是怎么了,她也不说。
何美人、楼八娘又来看她,摸了绮罗的手臂,自然会发现她手上的伤。
楼八娘看着上面出了血,急道:“这是怎地了?”
绮罗低头,将绫罗今日与她的事说了。
“傻子,怎就叫她牵着走?”何美人惭愧道。
楼八娘也顿脚道:“往日看着聪明的,今日怎就糊涂了?你就笃定她有那胆子说出来?”
绮罗开口道:“当时心中正急躁着,哪里能去细想。只想着息事宁人就好,何姐姐的事无论如何我也不敢赌的。”
“那也不能这样叫你忍着!”何美人涨红了脸道。
绮罗微微侧头,又觉半个身子被楼翼然压的还在痛,说道:“两位姐姐别急,不过就今日一天罢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楼八娘、何美人见状,心知绮罗也不是人人欺负的人,便将此事丢开。
“绮罗,李少爷那边,我自会寻了他说话,叫他不再找苏绫罗闹事。再说他们也只留两天,必定不会再多事了。”何美人说道。
“正是,不必担心了。明日去学堂,我带了药膏给你,绝不会留疤的。”楼八娘也说道,又将绮罗扶楼翼然回来的事谢了再谢。
绮罗又问楼翼然的事,何美人笑道:“楼老九也懂事了,说了两句反叫我娘过意不去,又拉着羡之给他赔了不是。”
“他好歹乖了一回。”绮罗笑道,听何美人的话,何羡之果然是恶人先告状了。又想护短是人之常情,便是与何美人说了何羡之的真面目,她也是不信的,不如往后叫她亲眼看到,“诗会应当快开始了,两位姐姐快过去吧,只是还请你们看住肖姐姐,无乱绫罗作出什么诗,都不要叫肖姐姐开口说话。”
楼何两人虽不知她这样做的意思,但也点头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