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娘拴好了马, 并不去追赶绮罗,而是在山下凉棚里与旁人家的仆妇坐在一起说笑。
看着楼五叔的随从提着水桶饮马, 张大娘心想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那随从骨瘦如柴,学着楼五叔裹着广袖长袍, 露出鸡肋一般的胸脯,身上没有一丝潇洒,反显得猥琐不堪。
那小厮注意到张大娘看他,咧着嘴笑了下,伸手抓了住□□的胸膛,摇摇晃晃地去另一边歇着。
张大娘见大街上与她斗嘴的小白脸也过来了,走上前, 扬声道:“你是跟了我们过来的?”
“路在脚下, 大娘怎么就说我是跟了你们过来的?又或许大娘心里想要我跟着你过来?”那公子嬉笑道。
张大娘重又打量了他一番,说道:“是我眼拙,你这样的富贵公子那里用得着靠脸吃饭。”
“多谢大娘赞美。”那公子嬉笑道,轻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忽见到一群马中, 独有一马最为出众,口中赞着好马,向台阶上看去,远远地见着楼家叔侄进了山门,拱手道:“大娘改日再叙了。”说完,便快步地跨上台阶,向山门奔去。
张大娘一看便知他是要追赶谁, 眯着眼望了眼山上,又收回视线,依旧在凉棚里坐着。
那边厢楼翼然与楼五叔勾肩搭背,嬉笑着慢慢进了广源寺。
“老九,我还当你干娘是个绝色美人,不想竟是这样普通。”楼五叔砸吧着嘴说道,既有失望又有遗憾。
楼翼然一肘子捣到楼五叔肚子上,啐道:“老光棍,娶妻娶贤,再说绮罗到了鹿鸣关,那就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也就是白一点罢了,到了鹿鸣关,姿色也只算中上。”楼五叔又叹息道,很是为楼翼然遗憾地模样。
楼翼然哼哼了两声,扯着楼五叔的衣襟,将他的琵琶骨露出来,只见楼五叔硬实的胸膛上,围着琵琶骨上下有四个拇指大小的伤疤,“绝色有什么用?生着一张祸水脸,除了惹祸没有旁的用。五叔你不是说生孩子要紧么?”说完,伸手抠了下楼五叔的伤疤。
楼五叔甩开楼翼然的手,将衣襟拢上,依旧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本以为你看上的是个美人,哎,可惜了了,也就只能凑合着生孩子用了。”
“呸,老光棍。为了个只能看不能摸的女人费上这么多的劲,也只有你们这些傻子才做这事。”楼翼然嗤笑道。
“你不懂,哎,算了,你这辈子算是没有艳福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楼五叔一副饱经沧桑地模样说道。
“呸,就是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谁闲的慌去懂这个。”楼翼然轻蔑道。
楼五叔觑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也不知是谁嘴里叫着干娘哄人开心的,彩衣娱亲也不见你这般孝顺的。”
“你懂什么!老光棍!比你这拿命换人家一个笑脸的强多了。”楼翼然也不羞恼,只拿着楼五叔至今不娶妻说事。
楼五叔搂紧楼翼然的脖子,勒着他叫他服软,见着楼翼然脸涨红了,刚要问他还说不说,就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句“楼将军”。
楼五叔回头眯着眼看过去,见是不认得的人,便问:“哪位?”
“在下免贵姓李。”那公子拱手说道。
“姓李还敢免贵?你是想要造反还是怎地?”楼五叔眯着眼睛说道。
楼翼然被楼五叔勒着,伸手掰了下他的手臂,喘过气来,也看向李公子。
“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刚才过于紧张,以为楼将军在问在下贵姓。”李公子回道。
“那你免高叫什么?”楼五叔戏谑道。
“李思远。”李思远恭谨地回道。
楼五叔歪着脸笑了一声,依旧搂着楼翼然不放,说道:“今日我家在后面借了广源寺的园子宴客,什么人都有,你还是早些走吧。”
“那不知何时在下能有幸求得楼将军指教?”李思远又问道。
“等我有闲心的时候。”楼五叔摆手说道,转身揽着楼翼然向里走去。
走了两步,楼翼然回头见李思远还站在那里,蹭了蹭楼五叔,问道:“这是排行第三的?怎么也这熊样?”
“人家比你有出息多了,学着点,他不装点傻我怎会记住他?”楼五叔放开楼翼然,理了理自己的袖子,说道:“你五叔我有本事,人家都敬我怕得罪我,你有什么?以后少说点,小心祸从口出。若是五叔你爹都护不住你,你就等着被人抢了婆娘吧。”
“哎。”楼翼然应了,脸上不似方才那般嬉皮笑脸。
那边厢先走一步的绮罗进了寺庙里,径直去了无碍大师那边,到了禅院外,听着琴声叮咚,在琴声中又有人不时敲着碗碟。
放慢脚步进了禅院里,就见绿竹杆杆之后,无碍大师与一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席子上,无碍大师弹琴,那男子不时敲碗附和。
“可是苏小姐?”无碍大师收了手问道。
“是,难为大师还记得我。敢问大师可知楼姐姐在呢?”绮罗屈身跪在席子上问道。
无碍大师一笑,见她额头微微冒了汗,倒了一杯茶水给她,随后才道:“楼家宴席摆在后头的园子里,她应当是去陪客了。先前贫僧偶然听到楼夫人告诉她,说你今日病了,不能来,是以她才没有出来迎你。”
绮罗喝了两口茶水,放下杯子,笑道:“多谢大师替楼姐姐解释,原先我病着的,只是今日就好了。见楼姐姐没有出来迎我,我就猜着有缘故的。”
“好了就好。”无碍大师抬头,看着对面的男子道:“这是苏家的苏绮罗,苏小姐,这是学堂里新来的先生,祝先生,也与宋先生一般博学多才。”
“祝先生好。”绮罗欠身问好,偷眼看了下祝先生,见他容貌并无贴别之处,一身布衣也是简朴非常。
“苏小姐好。”祝先生开口道,只略看了绮罗一眼,又捏了一枚棋子放下。
听祝先生的口音,他也是京城人世,不知为何也到襄城来了。
“多谢大师的茶水。”绮罗谢道,又慢慢退了出去。
在院子外得了僧人的指点,才知今日是楼家借了广源寺的园子宴客,不是楼翼然说的玩玩那样简单。
到了后面园子门前,正想着没带帖子该如何进去,便闻到一股酒气,回头见着何寻之迷蒙着眼向她走来。
“啊,认错人了。”何寻之探着头看绮罗,离她三步远的时候站住了,又眯着眼看绮罗腰上的鞭子。
绮罗今日穿了一身桃红骑装,未免从苏家闯出来的时候弄乱了头发,又带了一顶卷边帽子。
“何大哥,一大早就喝酒伤身的。”绮罗说道,因此时没有旁的人在,见着何寻之,想到那日见到的情景就有些尴尬。
也知绮罗是没话找话,并非存心问他,何寻之歪着嘴笑了下,随后道:“难得今日苏妹妹身边没有旁人,不如随了我进了园子?”
“好。”绮罗应道。
何寻之又歪着嘴笑了下,走过去,却随手将手中的桃花插在绮罗帽子上,嘴上说道:“送你,辟邪的。”
绮罗将头上的桃花摘下,心中嘀咕着傻子才在头上插桃花辟邪。
守院子的小厮认识何寻之,自然不敢拦着,绮罗跟着他进了园子,便四处去找楼八娘,只是楼八娘未看到,却见到了苏清雅。
许久未见,苏清雅还是那般端庄优雅,在一众贵妇中,应付自如。
见苏清雅也看到了她,绮罗便上前去与苏清雅见礼。
“见过雅姑姑。”绮罗欠身道。
“是绮罗啊,许久不见,你又长高了。”苏清雅笑道,指着旁边的夫人道:“这是独孤夫人,独孤夫人,这是我娘家大房的长女,小名绮罗。”
绮罗听闻独孤两字,心中一震,随后镇定地向独孤夫人问好。
独孤夫人四十过五,云鬓高耸,肌肤雪白,身材丰满非常,一身金丝罗衣,更衬得她富贵非常。
许是听说了绮罗与楼翼然的事,独孤夫人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今日小姑娘来的不多,我还说纯儿没有人玩呢,万幸你来了。”说着,便招手叫她女儿独孤纯过来。
绮罗暗恨自己多事,早知不过来才好。
独孤纯刚刚十三出头,一身胡服,衬得身材玲珑,头上盘着坠马髻,插着几根珍珠发钉。一张脸如独孤夫人一般雪白,鹅蛋脸,明眸善睐。只是略显娇气了些。
“见过独孤妹妹。”绮罗欠身道。
独孤纯回了礼才道:“你是苏绮罗姐姐?”
“是。我还有事,等会来寻独孤妹妹玩。”绮罗笑道,微微欠身便要离开。
“带了你纯妹妹一起去吧,她正无聊闹心呢。”独孤夫人笑道。
“对不住了,我实在要先走一步,我等一会便回来。”绮罗见着苏清雅向她使眼色,却也不理会,拒绝了之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隐约听着后面独孤夫人劝独孤纯跟着她去玩,独孤纯不依。
转了一圈,隐约听到杨晔声音,绮罗心想苏清雅能叫杨晔带了她出门,那两人的关系应当还算好的。
又向前走,绕过一处太湖石却见一处挂着云梦纱的亭子里露出楼八娘半张脸,辨认出是楼八娘,绮罗便要跑过去。
忽然听到何寻之流里流气地说道:“还有一个人,你过去了就不怕再看到那事?”
原来何寻之早寻了此地休息,只是绮罗刚只顾着看楼八娘,没有看到他。
绮罗脚步顿住,开口道:“楼姐姐才不会像你那样下流。”
“话不要说的这样绝嘛,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何寻之说道,靠在假山上,饶有趣味地向亭子里看,“哎哟,先前跑了不要跟人家定亲的,如今又混在一起喽。”
“何大哥,你认识那人?他是谁?”绮罗忙问道,春风拂动帘子,隐约也见到那便男子露出一角靛蓝衣衫。
“还能是谁?独孤函呗。”何寻之懒懒地说道,打了个哈欠,伸手将眼角的泪花抹去,又百无聊赖地继续看热闹。
绮罗心中一片惊涛骇浪,心想绕了这么一圈子,竟然还是不能叫楼八娘与那姓独孤的断了。
“你去哪?”何寻之见绮罗要进去,拖长了声音问。
绮罗愣了一下,见着那亭子里还有旁的人在,心想事情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便又站住了,见亭子里楼八娘看她,便忙笑着向楼八娘挥手。
楼八娘立刻从亭子里走了出来,一身粉色罗裙,上绣着金线蝴蝶。一只只柔柔弱弱的蝴蝶,虽栩栩如生,却与此时的楼八娘不甚相配,一看便是楼夫人逼着她穿上的。楼八娘如今黑了许多,脸上肌肤也不似以前那般细腻,只是顾盼间,更有一股寻常女子难得的洒脱旷达。
“楼姐姐。”绮罗迎上去笑道。
楼八娘挽着绮罗的手道:“绮罗,总算见到你了。你这身看起来很像是七姐。”
绮罗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东施效颦了,当初见着七姐这样穿,便叫人试着做了一件,今天急着出门没细想就穿了这件出来。”
“你穿着也好看。”楼八娘笑道。
“一点都不好看。”何寻之含糊地插嘴道,又打了个哈欠,指着前面走过来的葱绿色衣衫的女子道:“那是哪个?”
“是独孤函的娘子,何大哥,你别胡闹,若是今天在我家的宴席上闹出笑话来,何叔叔不教训你,我爹爹也要教训你。”楼八娘笑道,拉了绮罗向一边走去。
绮罗此时也想与楼八娘单独叙旧,只是奈何天不遂人愿,走了两步,便见独孤夫妇向两人走过来。
“八娘,这位是哪位?也不介绍给我认识。”独孤函彬彬有礼却又亲昵地说道,剑眉星目,棱角分明。
独孤少夫人也跟了上来,接着道:“正是,看着眼生,可是你小妹妹?”
“回独孤公子,我家我是最小的女儿,并没有妹妹。这是苏家大小姐。”楼八娘疏远道。
绮罗欠身见过独孤夫妇,细细看去,见独孤少夫人眉梢眼角尽是温柔。如今女子皆爱将眉毛画成剑眉,独孤少夫人偏将眉毛画的弯弯的,眼睛不笑的时候也微微弯起,看过去,时常在笑一般,十分讨人喜欢。
绮罗见过两人,用指尖滑过楼八娘的掌心,摩挲到她手掌上的茧子,又感叹楼八娘吃了许多苦,不禁想若是自己能走多远。
“我跟绮罗许久不曾见过了,我们先去说话,失陪了。”楼八娘说道,拉着绮罗便向后头桃林里走。
独孤函似乎有话要说,却听何寻之忽然对独孤少夫人道:“这位娘子看着好生眼熟,不知是否是在梦里见过。”
绮罗听着何寻之调戏独孤函的娘子,心里有些解气,随着楼八娘到了桃林里,将手中还拿着的桃枝插在泥里,说道:“好久不见楼姐姐,简直不敢认楼姐姐了。”
“叫什么楼姐姐啊,直接叫八姐好了。”楼八娘调笑道,伸手摘下绮罗的帽子自己试了试,随后道:“若有机会,你也该出去见识见识,若不是怕爹娘牵挂,如今我还不回来呢。”
“我怕多走几步就迷路了。”绮罗笑道。
“出去就知道哪都是路,哪都是风景,还怕迷什么路。”楼八娘将帽子还回来,给绮罗戴好,将她散落下来的头上又掖进去,“美人过不了多久也要回来待嫁了,到时候咱们又能在一起了。”
“只是也不能在一起很久。”绮罗感叹道。
“你想这么多做什么,能在一起一会是一会,谁也不能长长久久地跟谁在一起。”楼八娘说道。
正说着,绮罗隐约见着前面靛蓝色身影向这边走来,伸手拉了下楼八娘的手,楼八娘冲她一笑,两人同时向桃林深处跑去。
跑到后面,便到了寺庙后门,也便是绮罗以前救楼翼然的地方。
绮罗喘匀了气,问道:“那独孤函怎么还来寻楼姐姐?”
“谁晓得,癞□□想吃天鹅肉,成了亲还想来招惹我,也不看姑奶奶是谁。”楼八娘嬉笑道。
绮罗望着楼八娘,心想独孤少夫人与楼八娘并无半点相似之处,莫非独孤函只喜欢楼八娘这样的,不喜欢他娘子那样的?
“楼姐姐,你在外面见到了什么?游侠是什么模样?”绮罗拉着楼八娘的衣袖问道。
楼八娘正要回话,却见墙上落下一片桃花,之后大片的桃花纷纷落下。
落英缤纷,芳菲落尽,墙上便多了一人。
“花逢君!”楼八娘将头上的桃花拂去,头也不回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