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长乐之间虽然有阁道相连,但毕竟距离迢远,指望太皇太后、太后事无巨细地过问未央宫中的大小琐事,实在是有几分强人所难。不过陈娇倒未曾想到,即使离开了未央宫,太后还是在第三天就问起了她召见少府丞的事,“是想在未央宫里添些建筑了?”
召见少府丞的事被太后知道了没什么,要是自己打算把承受过御恩的宫女迁到一起居住的事都传到太后耳朵里了,陈娇才要哭呢。她闪了刘彻一眼,眼神中多了一缕笑意,倒并没有说话,刘彻主动解释,“现在宫里外男进出很多,宫中幽怨的女子又不再少,为免闹出丑事,最好是重新做一番安排,至少贾姬她们居住的永巷殿附近是不要再安顿官署了。”
清凉殿和永巷殿之间距离就比较近,文帝时,天子贪图方便,在清凉殿办公之余,时常在永巷召见受宠的妃嫔承恩,久而久之,永巷殿反而成了姬妾们居住的场所,而如今刘彻一到夏天就在清凉殿里读书办公,大臣进出未免颇多不便。太后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先帝过世还没满一年,别大兴土木,把动静闹得太大就行了。余下的事,娇娇肯定也是有分寸的。”
虽说婆媳之间也不是没有心结,但陈娇和王太后前世又没仇,自从过门以来,侍奉舅姑也算是尽心尽力,殷勤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王太后也就是偶然给陈娇上上眼药,再关切关切刘彻的子嗣,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为王家子弟要官这件事上。这样的小事,她也懒得小题大做,敲打陈娇。
太皇太后知道得就要比太后更清楚得多了,老人家耷拉着几乎雪白的寿眉,听陈娇轻声细语地将整件事解释清楚了,早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很有些乐不可支的意思。
“娇娇真是长大了。”静下来之后,不由得又有了些感慨,“这一点最像娘了,真是越大越坏。”
陈娇就和太皇太后撒娇,“我可不明白您的意思——”
馆陶大长公主就要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又有些不以为然,“她要是有三分像我,还用得着玩弄这些手段?您看着外孙女是怎么看怎么好——偏心了。”
太皇太后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根本都不愿意和女儿起一点冲突了。三个子女两个没有活过她,硕果仅存的这一个,还不是怎么说怎么好?她说,“好好好,你最坏,你最坏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笑完了,太皇太后又漫不经意地说,“这番话要有传出去一个字,你们就都别活了。”
宫女们顿时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馆陶大长公主眉头一皱,挥了挥手,宫人们就都垂下头来,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宫室。
等殿内只有祖孙三人了,大长公主才说,“其实说起来,这点手段也不算什么,皇太子肯定是要从阿娇肚子里生出来的,要是王褪度ぃ行┕し蛩约壕鸵茸隽恕!
汉室诸后之中,也就是薄后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得封皇后,却又始终无宠,自然谈不上生育。唯一一个太子妃出身的元后,陈娇身上承担的生育压力真是大到可以把人压垮,她觉得就是自己能生,现在也都要被吓得不能生了。
“你是妻母,她是舅姑,你们能想到一块去,那才是奇事。”太皇太后这一次倒说了一句公道话。“不过,王氏最近是稍微有些忘形了,长寿殿这里久久不来走动也就罢了,听说还很有捧田`做丞相的意思。”
这句话,才是老人家先发了重话迁怒于宫人,又要和女儿密斟的真正原因。
陈娇虽然年纪小,但随着她上位作为皇后,渐渐自然也有了参与密谈的资格。只是她立场暧昧,不论是黄老之道还是儒圣之道,都推说一个不懂。太皇太后几次问起天子的事,她都是含糊以对。老人家心疼外孙女,又不是不懂得陈娇的难做,倒也没有特别逼她。
不过今天这件事牵扯到了朝政大权的更替,陈娇势必不能不知道个大概,毕竟就是她也明白,窦婴身为窦氏子孙,又是信奉孔孟的儒生,早已经是朝野上下公认的丞相人选。王家要在这件事上加塞,非但是和窦婴为敌,更是深深地触犯了和窦婴其实并不十分亲近的太皇太后。
陈娇的几个兄弟都是庸碌之辈,就连大长公主都没有问刘彻要官的意思。太皇太后身故之后,窦氏就指着大长公主的荫庇了,老人家这时候把陈娇留下来,已经是不由分说,将她定为了窦氏第三代的掌权人,一并身兼靠山大树。连一点商量思忖的余地都没有给,陈娇心底不禁暗叹:就算是明察秋毫之末的老人家,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她未曾说话,大长公主已经动了情绪,“王偷男囊蔡罅税桑烤褪悄蹦辏且彩堑鹊健
汉室以孝治天下,当年薄太皇太后在世时,薄氏子弟飞扬跋扈,景帝尚且是等到太皇太后魂归泰山,这才过问了薄氏的轻薄行径。
陈娇垂下眸子,静听母亲和外祖母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却并不出声附和。
自从诸吕之乱以来,外戚就似乎成了诸位帝王的心头大患,可就是这样,也没能挡得住一个接一个的“以外戚贵幸”大臣的上位。这自然是其来有自,再没有谁比亲戚更能维护帝王的权力了,尤其是刘家人不能用,大臣们都是地方豪强出身,多半和家乡的地主、富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够毫无保留地为天子着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就只有外戚了。
可就是先帝临终时,口中的外戚也就只有“你母亲、妻子家是可以信任的”,窦氏身为祖母的娘家,似乎早已经失去了年轻帝王的信任,成了他和他身后新外戚集团的绊脚石……
也难怪祖孙之间,感情日渐微妙,有这样的两大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在背后挑唆添话,就是再简单的事,都要多了几分利益,更别说刘彻如今日渐长成,早已经雄心勃勃,要在明年新帝元年,为这死气沉沉的朝局来一次翻天覆地的改革和变化,为了这事,最近是多次和赵绾、王臧两位先生,借着讲学的名义在清凉殿里说话。太皇太后不可能一无所知,对孙子自然有所不满,很多事面上不显,到了今天,是要借着田`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说了。
亲祖孙之间尚且有这么多文章,说起来,自己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平时再疼,到了这样的时候,也到了站队的时候。
陈娇一时竟无话可说,直到太皇太后又一次问她,“天子是吃了多少迷魂汤,怎么就一门心思认准了儒生?几代皇帝,都是信奉清静无为的道家,到了他这儿就想着改弦更张?恐怕都是受到那两个儒生的蛊惑吧!”
这是又一次委婉地催问起了刘彻私底下的盘算……
陈娇微微一颤,脑海中那声音亦如响斯应,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很多事,前一世的她,都做了一个错的决定,可一件事又哪里只有错对两种做法,这一桨下去触到了礁石,这一世自然知道不能再错,可该要划向什么地方,陈娇自己都没有方向。
就算再多思虑,她今年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要在太皇太后和帝王之间走出一条路来,真是谈何容易。
“要答应,是不能的了。”就和那声音商量,“彻底倒在祖母那头,就等于是把阿彻的心,推到再也触不到的远处。”
那声音很有几分不以为然,似乎又有些酸溜溜的,“就是现在,他也未必很把你放在心上。”
前一世,这时候已经成婚两年。因为陈娇毫无消息,刘彻为了子嗣也好,感到和妻子说不上话也罢,后宫中有名号的宫人已经上了二十个,虽然碍于大长公主的反对,连个夫人都不得有,但失宠,已经是陈娇必须面对的问题。
陈娇也不以为忤,不和她争辩。其实她也知道,要问她朝政的事,这声音的确一问三不知。
她就只知道全心全意令家人满意,只想着尽快生个儿子,只惦记着维护自己的高贵与荣光,其实她和刘彻一样,也都很以自我为重。这两个人格格不入,也没什么好令人吃惊的。
想来想去,还是不愿令老人家失望,更不敢和老人家翻脸。
她就含糊地道,“儒生都是这样,一心一意惦记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舅舅安排这两个儒生做阿彻的老师,恐怕也是为将来布下了一局大棋。虽说囿于国势,不得不清静无为,但您也知道,舅舅心里是很看重儒术的……”
这是把罪过往先帝身上推,又把刘彻给摘了出来。
老人家闷哼一声,并不吃陈娇这一套。“等我闭了眼,随他怎么闹,只要我在一天,他就别想听信这些活该被坑杀的妖徒!”
又问了几句话,句句都问在点子上,陈娇有的说了一些,有的只好说,“阿彻也不肯把话说得太明,我实在听不懂。”
太皇太后也不好逼人太甚,只得给陈娇布置功课,“田`的事,你告诉天子,就说我的话,我不是妒贤嫉能,卫绾也的确是老病不堪用了。但田`无寸功于国,忽然间就做了丞相,凭什么令众人服气?丞相是百官之首,所适非人,后果可不在小。他要哄母亲开心,再封田`一个侯位,加他的封地,我老婆子也不能说什么,只是随他高兴好了。要是不满意窦婴,选任别的贤能,我也没有二话,唯独是要真的贤能才好。”
陈娇听得冷汗都出来了,不禁向母亲使了个眼色,大长公主难得立刻会意,“娘,句句暗藏机锋,恐怕……”
“先帝去了。”太皇太后不置可否,“他母亲又是个糊涂人,我不教他,难道要让他任用儒生祸乱了天下,让又一个霸王来教他?”
尽管老人家面色慈和,语气都没有重上一分,又没有任何一个外人与闻,但陈娇依然汗湿重衣,伏在地上恭敬地听完了祖母余下的话。
太皇太后真龙一怒,的确令人胆寒。
她自然没有火上浇油,再设法回绝外祖母的要求。可却也着实为难,出了长乐宫,还一路琢磨回了椒房殿。
才回椒房殿,就又见到楚服和谁窃窃私语,面上竟带了十分凝重。陈娇心中一动,不祥感越浓,竟站住了脚,等着楚服念叨完了,过来附耳和她说。“天子今早说的几个名字里,有一位楚地来的宫人尹姬,今早去接她时,一时惊慌竟呕吐了起来,良医诊脉,尹姬是有身孕了。”
陈娇顿时皱起眉来,多了几分头疼,就连那声音都幸灾乐祸。
“什么都赶着一起了,看你怎么和刘彻说。”
淡淡的关切,是藏在了浓浓的嘲弄之后,只露出了一点痕迹。错非陈娇深知她绝不可能加害自己,恐怕还要当她早盼着自己倒霉了。
阿娇想,难怪她真不讨喜,高傲成这个样子,真是连自己都难以喜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