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夏。才刚进头伏,太阳就开始不饶人地早起迟落,夜被白天拥抱住,被侵占去了大部分,变成短暂而透明的了。此时不过早晨六七点钟,天光已经透亮,太阳早早地就蹦了出来,活力四射地照耀着这片土地。
短暂的夜晚过去后,整个世界重新变得躁动不安,就在这份燥热里,在狭小的硬质床上挤了一夜的顾晓天满身腻汗地醒来。
恍惚间他只觉得后脑勺钝钝的疼,连带的,太阳穴也一抽一抽地痛,意识像是被从身体里抽离了一般。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坐起身来。
这是一间狭小又略显凌乱的房间,入目是一片黯淡的颜色,少有的几样家具,全都带上了历史的沧桑感,再配上印满灰色脚印的墙体,整个看起来就像是□□十年代的电视剧里的布景。
他怎么会在这里?顾晓天暗思。
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昨天晚上,他陪个纠结的客户吃了不少酒,到最后连他带的下属也被灌趴下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才到门口就被人偷袭了。虽然若放在平时,这点攻击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因为这一回喝得实在有点多,身形不及往日灵活,只能勉强将人踹翻,但自己还是没能躲过对方的攻击,也挨了一板砖,到现在后脑勺还一阵一阵的痛。
能用到板砖这么先进武器的,又恰好是在自己把麻烦解决后的时机,用脚趾头想,顾晓天也猜出对方是谁了——自家那个没出息到极致,又心肠狠毒的大哥顾少宇。
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的仁慈当做不要脸的资本,兄弟之间原本就淡薄的感情,几乎被对方消磨殆尽。就在不久前,顾少宇又用他“天才”的头脑,勾结自己的竞争对手,并联合一群黑社会,试图抢占家里这个小公司的控制权。
他这样的举动,终于把顾晓天心里仅剩的那一点亲情,亲手抹去,让他下定决心,不再单方面地顾念所谓的兄弟之情。顾晓天扭动了下脖子,既然没被他一板砖拍死,接下来该他动手了。
抬了抬手,想要揉揉酸痛的太阳穴,只是手才一动,就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痛。
前一秒他还在心里想着,这一定又是顾少宇的杰作,可是下一秒就被吓了一跳,眼前这只关节处肿得像个包子一样的手,明显不是他的。
他的右手上是有个伤疤的,那是小时候顾少宇泼开水在他身上留下的,为此父亲关了他好几天的小黑屋,可是,眼前这只手上,并没有那个疤痕。不仅如此,手掌也比原来要小一些。
天啦,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小到大都很镇定的顾晓天,第一次有些慌乱。
转头,就看见了墙边老旧衣柜上的那面镜子,镜子大概很有些天没被擦拭过了,看上去脏兮兮的。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镜子里折射出的影像,看得顾晓天不由得睁大了眼,与此同时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年轻人,也同样惶恐地瞪大了眼。
镜子里的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件脏兮兮的白上衣,这衣服不光被灰尘和汗渍染成了淡淡的黄色,上边还残留着不少脚印。尽管发型老土,脸上也有块难看的瘀伤,但那副好容颜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就是配上现在这么副惊恐的模样,看上去也很是迷人。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微微一挑,顾盼含情。
到这个时候,顾晓天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了。感情自己灵魂所在的这具身体,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自己超越了科学的认知,实现了人类的梦想,经历了一场“梦幻般”的穿越。而这一切,都是顾少宇那一板砖的功劳……
能再活一世,顾晓天内心还是十分庆幸的,可是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大骂一句,“我艹,”这幅阴柔的长相,对于一直崇尚阳刚之美的顾晓天来说,根本就是场噩梦。
“醒了就赶紧起来,别磨磨蹭蹭的。”就在顾晓天为穿越而感慨之时,有个穿着灰色上衣的老妇人突然走了进来,朝着他凶神恶煞地喊了起来。
这人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绑在了脑后,露出高高的额头。她长得很瘦,颧骨突得很出,一双眼睛阴测测的。她的手里拿着个方形的铝制饭盒,饭盒边沿残留着些湿哒哒的米粥的痕迹,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盘子,里边是一个白面馒头外加一点咸菜。
进屋后她扫了顾晓天一眼,眼睛才一横过来,就让顾晓天感受到了些恶毒的意味。
“表少爷,”在将东西放在了桌上后,她一字一顿地喊道,尽管那一声是尊称,但她语气重得很,顾晓天可没听出任何尊重的意思,相反就像是在警告。“既然醒了,那就赶紧把事情想明白,给个明确答复。”
顾晓天抿着嘴唇深深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
好在对方也并不打算听他的回答,说完这一句类似警告的话,继续说道,“我告诉你,那李家的女儿,你是不娶也得娶,这事顾老也是点过头的,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你也别想玩什么花样,再闹,可就不是现在这样简单了。”
说完这些,原本还在小心防备的她才发现,这一回的顾晓天和往常不大一样,竟然没有大喊大叫地蹦起来,相反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自己。明明对方只是随意地坐在那,可那眼神却看得她没来由地心慌,尤其他周身散发出的气势,让她一下就想起了四先生顾琛,那个年纪不大,却比老爷子气势更盛的存在。
咽了咽口水,扭头看了眼门口守着的两人,想到眼前这人已经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了,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她的胆子又壮了些。只是屋里有些气闷,她一刻也不想多呆,啐了一口,腹诽着朝外边走去。
途经门口,对守在外边的两个人道,“老田,老李,你们两个好好守着。”
“老蔡妈你就放心吧,我们兄弟两个办事最牢靠。”一个特别精神的声音传来。
顾晓天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这家里有这么多下人,那么那顾老家应该不是寻常人家,只是这破旧的环境,以及下人恶劣的态度,怎么看原主这个表少爷怎么也富贵不起来,甚至比这些下人还不如。唯一的解释就是原主和这家沾亲带故,但因为寄人篱下身份尴尬,又不得宠,所以地位不高,甚至还有逼婚这么一出,也不知道是谁在指使。
就在顾晓天琢磨现状的时候,只听见一个公鸭嗓音传来,“妈的,这大热天的在这里喂了一晚上蚊子,也不把点好吃的,还是白米稀饭加馒头,要死人了。”
“嘘,老田,你小声点。老蔡婆子出了名的爱嚼舌头,你也不怕她说到大太太那里去,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后面传来的这声音音调低了不少,不过还是让顾晓天清楚地听见了,正是刚才和老蔡妈说话的那个老李。
“说撒,说撒,老子不爽还不让说?妈的,守门还能搞点额外收入,守这里一点东西都冒得,晚上连个睡觉的地方都冒得,还要喂蚊子,要死人了……”公鸭嗓子的老田虽然口气还很嚣张,但音调却降了不少,压着嗓子说话,让他的声音变得更难听了。
“忍忍吧,谁让这臭小子得罪了大太太,连带我们也受罪。他接下来要还是这幅鬼样子,我估计大太太就要把他锁起来了,到时候也没我们什么事,还能回去守门。再说你在这里头,还能多看到你的翠翠,嘿嘿。” 说着老李猥琐地笑了起来。
“呸,穷鬼就是爱折腾。” 老田别过头,对着门口啐了一口,呼啦啦地喝了口稀饭,骂骂咧咧地说道,“妈的,死皮赖脸住在顾家,还搞这么多鸟事,早晓得昨天下午动手的时候,我就该打死他的。”
“行了,快别说了。”老李本在猥猥琐琐地笑,见他越说越不是事,忙挥手止住他的话头,又左右看了眼,这才继续吃饭。
这屋里人再怎么不被重视,那也是家里的表少爷,他们也只是个下人,动手打主人这事,做过就算了,毕竟是大太太指使的,但说出来就不好了,要是被人告到顾老那里,他们在这个家也别想呆了。
顾晓天探着身子听了半天,知道逼婚的就是这大太太,想到原主给他留下的这一堆莫名其妙的麻烦,顾晓天就头痛。他顾晓天上一世活得风生水起,就是有个捣乱的大哥,那也没太大妨碍,可是眼下这个身体的身份,比他要差太多。
别人穿越都是甩了旧爱,拥抱新欢,一统江湖,千秋万代,怎么到了自己这里,长得娘气不说,还得防着别人把自己给卖了。要是往柱子上再撞一下,回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纷乱的记忆一涌而上,让他再一次陷入了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