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似乎有点姗姗来迟, 都正月十五了,感觉还是冷。车子一路驶来, 两侧的国槐也还是光秃秃的。年还是在医院过的,她有点讶异地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他说过年时正是老头忙得要紧的时候,他有记忆以来一家人过年过节基本不怎么碰头。今年的农历新年,老爷子下基层后就出国外访了,绕了欧洲一圈,这才回来了。她当然知道李汐为什么选这个时候回家,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却也是坦然。侧头看着旁边一路上闭目养神的李汐, 笑了笑, 只要有人拉着自己的手,前面的路有多远都无所惧怕。
终于走过了堵得一塌糊涂的长安街车龙,而后,两旁的国槐还是光秃秃的, 当车子经过外门时, 值班的士兵立得挺直地敬礼,她的手不自然地颤了一下。李汐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安慰式的露了个笑容,他嗤地一声揶揄她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种丑媳妇终须见家翁的无奈……”
她愤愤不平地反驳他,“我哪里丑啦?”上个星期花了大价钱去spa馆开了张卡,可心疼死她了。“明明肤若凝脂, 天生丽质,人见人爱……”
他笑了笑,附和她说,“对,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他说的话轻佻,却又十分认真。她琢磨了下他话里的意思,想到“沉鱼”的典故,脸竟然有些发烫,紧张也随着一扫而空。
车很快就停下来了,湖边的柳树还是光秃秃的,只有萧索的柳条在风中飘舞,进深的平房小院周围都是参天大树。事实上李汐即使拄着拐杖也还走不了,他又是打死也不肯坐在轮椅上,刚才出院时就折腾了好一阵子,医生和她劝得口水都干了,最后还是李潮和许俊恒架着他上车的。回到家了依然是这样,只是进了门后耿世平看到李汐这模样,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半是心疼半是责备地说了几句,听到容意低低的一声“阿姨”,脸上缓了缓,倒也说没什么。
何永晴抱着草草进门来,看见容意小心翼翼地坐着的样子不禁笑了笑说,“今年的元宵可过得特别热闹了……”她的话还没说完,怀里的草草扭拧着身体要下地自己走。其实才一岁多,乌溜溜的大眼睛粉妆玉琢像个瓷娃娃似的,穿着开司米的粉红小裙子,粉红色的蝴蝶发夹别在乌黑的头发上,像个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公主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抬头时朝着李汐笑,带着点蹒跚地跑过去李汐旁边喊,“猪猪(叔叔)。”说话的声音还有点模糊,咧开嘴冲他笑,只见仅有的几颗稀疏牙齿。
李汐笑着把她抱起放到自己大腿上,亲了亲她粉嫩的脸颊问,“草草,有没有想叔叔?”抱着她亲昵的样子,显然是喜欢得不得了。
草草也不知道听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只是点头。转头看见容意时茫然地“咦”了一声,可能觉得平时满屋子都是自己熟悉的人,今天突然多了个陌生人出来觉得很奇怪。侧头鼓着腮子冥想,却还是一片茫然的表情。李汐低头附在她耳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恍然大悟地张开嘴,甜甜地冲容意叫了一声,“枕枕。”容意本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的,可看着李汐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时,脸霎那泛了红。
这一声婶婶叫的不太字正腔圆,却让所有人愣住之后哄堂大笑,连耿世平平静无澜的脸也因为这个宝贝的一句话而笑容渐起。不明所以的草草看着众人大笑,嘟着嘴挣脱了李汐的手向着大门的方向跑去,带着点小委屈奶声奶气地喊,“爸爸……”小皮鞋在地板上敲出声响来,李潮蹲下身一手抱起她,宠溺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大家不是在笑她。心里却在嘀咕着,这小丫头,叫爸爸两个字花了老半天才连成串,叔叔婶婶第一次教倒说得比谁都溜。
午后李汐回房间休息了,容意则和何永晴一起在厨房帮忙打下手,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都是些大师傅,她怎么好意思班门弄斧呢。只是何永晴说怎么都得偷师学两手,她平时都忙着上班,厨房里的事哪轮得到她沾手,这次学着做元宵,倒也觉得新鲜。只是快要弄完的时候,梁秘书竟然过来对容意说,“容小姐,汐子的父亲,想和你谈一谈。”那时候容意的手上还沾着面粉,突然听到说他父亲要见她,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何永晴则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外加一个“加油”的口型。她一路跟着梁秘书走去书房,虽然还没到草木皆兵的程度,但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其实梁秘书非常的和蔼,进门前还笑着安慰她说,“其实首长很好,容小姐大可不用紧张。”
她开始时的确是非常紧张的,但当见到他父亲时,那种紧张却又慢慢消弭了。她觉得李潮更像他一些,比电视上看到的更为挺拔,气势上倒没有李潮那般迫人,却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可能这就是大钟无声,大道无垠的境界了。
“小容,坐。”老爷子亲切地叫她,还亲自为她倒茶,她有点受宠若惊的不自在,他倒是看在眼里了,只是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又说,“前阵子就想和你见一面了,只是一直忙不开。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照顾汐子,辛苦了吧?”
容意摇头,轻轻说,“不辛苦。照顾他,我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累。”
“汐子打小身体就不好,家里总是紧张宠溺他,造成他性格上桀骜任性,你呆在他身边,怕是受了不少委屈吧?”他说话不急不缓,自在的淡定。见容意轻轻摇头,他又继续说,“我知道他母亲之前有找过你,或许对你有些误解,永晴也和我说过了,后来我也和他母亲深刻地谈了一番,她也做了反省。当然,也请你体谅一个母亲的不容易……”
“是我以前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是我不好……可是,以后我”容意低下了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宽容地说,“以前过去了也就罢了,汐子也总是犯错,罚他抄写的家训几乎可以堆满好几个箱子。但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顿了顿又说,“我也和他母亲说过了,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想法,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世界。你们要平安,开心也就好了,何必苛求太多呢。”
她从他的话里听到了宽容和豁达,抬头时眼眶有点湿润,她身边没有长辈会如此谆谆教诲,听了他的一番话,顿时觉得他像父亲一样。
老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无感叹地说,“孩子,两个人一起走,总是要经历各种各样的风雨,互相扶持,才能走得更远的啊!”
这句话,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出现和他出现争执和矛盾时,她总会默默地念着,一遍又一遍地体会这句话里的深意,引导自己走过难关。
李家今年的元宵晚饭在草草一句句的“猪猪,枕枕……”下,吃得空前的热闹。虽然饭桌上容意还是有点端庄得过分,但是已经有所放松不再拘谨了。饭后吃了元宵,二老才开始给红包,说起来也好笑,这年要过完了才派红包,但大家心知肚明也只是讨个吉利。她没想到李妈妈竟然准备了她的一份,高兴得有点过分,吐气扬眉似的暗暗向李汐扬了扬手中的红包,他只是笑,细长的眼睛目光中流露出细碎的满足和温暖。
晚间,耿世平陪着老爷子沿着湖边散步时经过南院,聊着聊着就担心了起来,“刚才吃饭的时候也没说两句话,怕是今天回来累坏了,我还是过去看看他好了。这孩子打小就不知道注意身体,这次一个大手术下来,瘦得都快脱形了……”
老爷子不以为然,“他都这么大了,你还把他当小孩子。”
“你懂什么?养儿100,忧心99……”她边走进院子里,便听见李汐声泪俱下的控诉,“泡沫都要流进我眼里了,你到底会不会给人洗头啊?”
“你再动来动去瞎嚷嚷着,都要流进你嘴里了……”过了一阵子又听李汐“哎呀”一声,怕是真的有泡沫跑进眼睛了,只见容意责备他说,“都叫了你别动了,草草比你听话多了……”过了一阵子又心疼地说,“给我看看,哪里疼了?”又过了一阵,只听见容意“啊”地尖叫了一声,“李汐……我衣服都湿透了……你是小孩子吗你……别把水泼到我身上……”
老爷子看着愣着的耿世平,干咳了声揶揄她说,“你儿子自有媳妇操心,轮不到你了。”
耿世平闷闷地说,“只怕有了媳妇就不要娘了……”
“哈,你还吃媳妇的醋呢?说出去可让人笑话了。走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俩老头凑和什么呢?”说着就往外边走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二老远去的脚步声。
经过元宵那天一夜胡闹的结果是,李二华丽丽地发烧了,她就纳闷了,明明她才是浑身湿透被欺负的那个,倒让他给占便宜了,难道真的如看相的所说,这厮天生就是少爷被服侍的命?她在他们家可算是他的专属女佣了,每天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可是生气归生气,看到他病得哼哼唧唧的样子,不是不心疼的。而且开春了以后,美国那边一直在催她回去,再不回去上课,估计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了。
幸好李汐这次的发烧,来的快走的也快。她那晚终于有机会说自己要回美国的事,他倒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了声好就又躺下了。
走之前那晚,他坐在房子向湖里伸展的阳台上,她从身后圈着他,搂着他瘦削的身体,两个人就这样坐了好久。好像叨叨念念地说了很多话,又或者什么都没说,最后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心没肺?”哪会有这样的人呢,丢下还没康复的男朋友又要远渡重洋了。
他倒是异常平静,笑了笑,“你没心没肺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我早就习惯了。”
他的这句话成功地把她的堤防摧毁,眼泪有点失控了,“其实我读完这个课程就可以回来了的,调回来应该也不会很难,又或者……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她赌上了所有,只想握住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幸福。夜里静默无声,吞没了一切。
第二天她出门的时候他还没醒,自然就没有送机这回事了。李家的司机把她送到机场,办手续拿登机牌,安检,登机……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她是第一个登机的,整个机舱几乎只有她一个人。她什么都没想,拿着眼罩戴上倒头就睡。只是睡了一会儿便听见了身边有人落座的声音。她没有理会,也许是空姐殷勤地为旁边的乘客扣好安全带,旁边的人说了声,“有劳了。”声音低沉悦耳,却让她的身体倏地颤了下,只觉得眼角有些沾湿了。
番外之外
她摘下眼罩后,盯着旁边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被耍了?敢情之前自己的内疚悲伤都是自怜自叹。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他的一句反问,没有半点不自然。她“哦”地应了一声,转身又躺下睡了,没有理他,心里已经是暗暗烧起了火头。
“唉,生气啦?”他用手肘戳了戳她的手臂,“我本来就打算去美国复健的啊,我病得糊糊涂涂的,你又没问我,我就忘记说了……真生气啦?”她还是没理他,那个白人空姐又走了过来,继续殷勤而温柔地询问李汐要不要毛毯,媚眼抛得把她给惹毛了,李汐本想说随便但听到她温柔一刀似的一声“老公”,立刻就改口说不要了。
待空姐走后,她又继续不理他,李汐只好哄着她说,“唉,我错了还不行嘛?老婆……”这句老婆喊的销魂,半个头等舱的人都看过来了。
她灵机一动,挑挑眉毛尽力若无其事地说,“行啊,怎么不行。反正你去到美国也没什么事做,那洗衣做饭家里的杂务你就全包了吧……对了,回去我公寓里还要搞一次大清洁呢……”
“你这是欺负残障人士啊?”他可怜兮兮地说。
“我怎么会欺负你呢,我爱你,疼你都来不及呢。”抬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嘴唇,疼得他五官都皱在一块。狼要吃小兔子,又被小白兔反咬一口了,算是打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