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的影像像是照片本似的一页页地翻过,容意只是混混沌沌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
晓婉在杨勉面前向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勉勉的朋友。” 眼睛不大,却非常有神,看人的时候带着一股霸气,不像容意,眼睛虽然大,可因为近视加散光,看人的时候总给人呆若木鸡楞楞的感觉。笑容却比眼睛更惊为天人,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自信得让人自惭形愧。
她在图书馆大门前牵着杨勉的手回头对自己一笑时绽放的光彩,志满意得,如骄傲的孔雀一般炫耀着开屏的绚丽,夺目的笑容让容意的眼睛羞涩得想掉眼泪。
她不想要这样的梦,不想再想起关于他的任何事,却终究没办法挣脱那些蜘蛛网的束缚,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影子的晃动忽然带她回到了女生宿舍后面一排排高大的法国梧桐下,脚下踩着枯枝碎叶的声音在她的心中撕裂。
“我下个月去美国。”梧桐的叶子茂密而繁盛,熠熠细碎的阳光撒落在杨勉的脸上,微风晃动了梧桐叶,他脸上的光斑或明或暗,看不清任何表情。
“别开玩笑了,前天会长还和你说着下个学期摄影学会换届的事。”她傻傻地笑着,刚上完体育课,额上的汗珠直往下滴。过去的一个月里他请假了,怎么都没办法联系到他,问他舍友说是回了n市的家。她只是一阵迷茫,这才发现她对他知道得这样的少,除了他奶奶家的电话,她甚至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些什么成员,他从来不和她说这个。
“其实出国的事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了,很对不起,现在才有机会和你说。” 他的呼吸很缓慢,声音低得每一个字的音节都是模糊的,软绵绵的撞得她的心有点疼。
她抬起头,却没有看向他,眼睛越过了他,看着风中摇晃不定的梧桐叶。“我不相信。”平静得不带一丝涟漪。
“晓婉和我申请了同一间大学,我们一起走。”他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那么狠绝地想把事实塞给她。
“我说了我不相信。”树叶在风中淅淅作响,她缓缓低下头,汗水沿着脸颊滑落下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铺着的厚厚枯叶上……
“容意…容意…”忽然传来的声音把这些画面都撕破了,她迷迷糊糊地趴在办公桌上,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手胡乱地想擦干脸上的汗水,却没摸到任何东西,浑浊的大脑才渐渐恢复清明。最近老是做梦,兴许是工作太累了。
抬起头,只见古悦手拿一大堆客户名单站在桌子旁边,一脸好笑地说:“容姑娘最近是夜夜笙歌太过操劳了吧?在老佛爷眼皮底下竟也敢公然打盹。”一下做到她旁边的空座位上,笑眯眯地问:“这阵子是不是和阿斯顿马丁打得火热?”
她没好气地抢过古悦手中的客户名单却没搭理她,古悦也一幅了然于胸的样子只当她是害羞,一脸坏笑地走开了。
看着古悦渐走渐远的身影,她这才舒了口气。自从那次李汐的车在公司楼下等她,恰好又被古悦看到了后,差点没被她高强度的a射线给穿透。晚上古悦就迫不及待地给她打电话说:“什么时候钓上了这么个金龟也不吱一声?”然后兴致高昂地给容意讲述了她如何在《皇家赌场》中对它一见钟情,对它是如何的梦寐以求。在某人的花痴赞美声越演越烈之际,她才醒觉古悦口中的说的是“大嘴”。大嘴是她给李二少爱车的昵称,因为每次看到那个车车头的进气格栅她就不自觉地想起张开嘴的大头鱼。
可古悦听到她唤她的dream car为“大嘴”时,从电话里传来的咆哮几乎要把容意的耳膜给震破,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来介绍一遍这车的品牌来历型号功能。其实在她看来,跑车还不是那个样子,只是比普通车少两个门,最多还可以敞敞篷什么的。再怎么熟悉那车的性能型号,这辈子也不见得有钱买,干脆还是别做这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为妙。
收回眼光落到桌面上的那盆小小的薄荷,脑里竟然晃动起李某人的影子。
“薄荷事件”后,李汐没有来找过她,容意也只是觉得那小盆薄荷是开了个玩笑。
只是前一阵子忽然打电话来让她帮个忙,朋友的party他临时找不到女伴,让她和他一块去。才知道他刚从波多黎各回来,一去走了这大半月的,有钱人的假期倒真让人羡慕。她权当是为了谢他那次帮她搞定晨辉的事才答应去的。只是去了后又觉得被忽悠了,满场的莺莺燕燕围着他左一句汐少右一句汐少地转,哪里像缺女伴的样子。
那晚应该是一个很要好的发小告别单身的派对,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高兴,逢敬必喝,到最后坐都坐不稳歪歪地靠在大厅的单人沙发上。party的主人也就是明儿的新郎官姓颜名繁柏,五官立体得有点像混血儿,身材健硕,虽然一整晚嘻嘻哈哈地和朋友侃大山东扯西闹,但看到李汐喝高的样子却不敢疏忽,抛下整场宾客亲自和另一个人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出大门,她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出去。说是扶着,其实左右两人几乎已经把他给架起来了,司机在一旁拿着他的手杖一脸紧张地跟着。
她看着站在他左边的颜繁柏右手稳稳地托着他右屁股,心里嘀咕着,这不会是准新郎和李汐有一腿很久了,临结婚前舍不得他特意最后狂野一把吧?越想越出格,李汐因为家里的压力没能和颜繁柏成双成对,所以幽怨地借酒浇愁喝个烂醉。一对苦命鸳鸯因为命运的捉弄被生生拆散,只好相约来生再为恋人……
自己想想都受不了,冒起了一身鸡皮。
转眼一看前面的人已经走到酒店的大门了。大门前有两阶梯级,只见右边的人微微弯腰小心翼翼地替他抬起右腿才踏下楼梯。她本以为他的腿只是行走障碍,没想到真的是半点都动不了,醉得迷迷糊糊中左腿还懂得配合着左右两人的脚步,可右腿却直愣愣地没动过,眼睛飘过司机拿着的手杖,估计离开了这支手杖,他是半步都迈不开。看看他的右腿,再看看那根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和他衣服极配的手杖,心里有些什么地方忽然软了一下,没理由地一阵酥麻。
不得不说,李汐的酒品还是很好的,不像有些人,喝高了开口大骂或者捣乱惹事,甚至连牢骚也没有,静静地坐着,秀长的眼睛中透出的眼神有些许迷离却比平时更不带感情。还不算醉得不醒人事,只是歪歪地坐在车后座,上车时他不让司机碰他给他系安全带,冷冰冰的眼神吓得她也打了个冷战。她下意识地坐得离他远远的,可看到他东歪西倒的样子又不忍心,索性坐过去扶着他。
他软软地靠在她肩头,她的脖子处若隐若现的沐浴露香气,很清雅的味道,不像别的女人,总是带着俗气烦人的香奈儿五号或者蒂凡尼。高高梳起发髻此时已经松弛了,掉下一小戳发丝,茸茸地搔着他的耳际。她肩上的皮肤细嫩而又透出微微热度,他下意识地往她温暖的颈窝钻,开始时只是轻轻呼吸着,但呼吸声却越来越重,最后细细啃咬着她的脖子。
她开始时还以为他是玩笑,却感觉到喷到她脖子上的热气越来越炽热,他身上的酒味,淡淡的薄荷味,车里座椅真皮的膻骚味,与吹风口喷出的丝丝冷气剧烈的碰撞着。脑子里一片混乱,本能一般用尽全力推开他,刚好车子打转车头左拐,坐在右边的李汐虚软的右腿本就没有平衡缓冲的作用,再加上没料到容意一把推开他,头重重地撞在了车窗的玻璃上。伴随着李二少的吃痛声和“哐”的一声撞击声响起,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希望喝高的是自己。
那晚后,她只当他是酒后失仪,没有想太多。李汐也还是偶尔约她出来吃吃饭,她开始时还有所顾忌,慢慢才发现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大班朋友成群结队地上大酒店去,吃吃喝喝热热闹闹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两个人刚刚开始时还特别假以辞色,李汐知道她无心于他,总是一幅谦谦君子的模样偶尔还把她当女伴使一使。她也晓得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自己算哪根葱哪根蒜,为了堵住公司里给她介绍对象的姑婆们的口,无奈下也只能装装淑女,下班后在公司装模作样地等等他。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两人相处下来,竟真能像朋友一样原形毕露了。他懂的东西多,引古博今声情并茂能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而她则是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讲是:“想当年我还代表f大参加全国大专辩论赛勇夺最佳辩手呢!”即使见面的时候不多,一碰头倒像欢喜冤家似的非要掐起架来不可。有时候他也会犯傻,眉目中透出的傻气像极了某个人。
其实和他一起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能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肆意张狂的年纪,奋不顾身地奔跑着,即使流泪,也是痛快着的,不像现在,想哭的时候要遮遮掩掩,到真正一个人的时候却流不出眼泪来了,才发现,原来一早便已经干涸了。
午后的阳光透进茶色玻璃窗,容意电脑屏幕上q群里气氛异常活跃。
屋檐上的晨:“下个月新闻学院75周年庆,有兴趣回母校一游的童子请报名。”当年的班长如今新闻晨报的责任主编梁予晨在毕业后依旧充当着通讯员,无论是同学们结婚生子还是母校的建设发展他都能用最快的方式通知到大家,真不愧是干新闻这一行的。
没理由忧伤:“去,大伙儿见见面嘛。”
虾子跳吖跳:“俺在英国呢,估计回不去了。哎,easy,到时你可要多照一点照片给我瞧瞧。看看咱班哪个暴发户发福都认不出人来了。(*^__^*)嘻嘻……”谁都知道容意当年是摄影协会的骨干,这回可不能轻易放过她,怎么都得让她为人民群众贡献贡献力量。
easy:“毕业这么多年基本都没怎么碰过相机了,要是不怕我把大伙都照成猪头,那就来吧。”读大学时根本买不起单反,总是干看着杨勉摆弄他的尼康d3x流口水,最后缠着一个直系师兄借人家的宝贝来玩。到后来工作了,即使在欠债累累的情况下还是咬咬牙买了当年梦寐以求的尼康d60。四千多啊,得节衣缩食多少日子才买得下来,连古悦都笑话她说,连衣服都舍不得买一件,倒学人家摆阔走文艺路线了。后来她自己也承认是傻了,每天工作忙得两眼发黑,又不是狗仔队整天等着抓拍拿奖金,哪还会有心情花前月下拍照片去。结果d60除了刚买回来热血沸腾那段日子外,基本没怎么捣弄过。
古风留影:“同志们就使劲发动革命吧,咱容意可拼命找着机会来show一show呢。”
easy:“咱们系的摄影牛人多了去了,要能轮得上我出场,绝对给你们“惊艳一枪”。行了吧!”一大段文字后是个大大的瀑布汗表情。
远远的古悦给她打了个眼色,她看了看屏幕右下角处的两点五十三分,为接近每天的“三点末日”而叹气。老佛爷喜欢在下午的三点钟开短会,不知道是最近和副总过得不太滋润还是炎炎夏日点燃了她无限的激情,这个时候的短会通常是最多人阵亡的时刻,部门内部资金使用额度超标,老客户订单减少,新客户市场开拓不足,养闲人干闲事……总能揪出一大堆理由开火,让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私底下讨论着她到底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容意,黄经理来让我来你这copy一份客户资料。”拿着u盘的同事戳了戳她的手臂。
群里的话头依然继续着。
orange:“对了,我今天在机场好像看到了一女的,特眼熟。却想不起叫什么名字来着。”
没理由忧伤:“哪个系的,记得不?描述描述。”
orange:“传播学的,当年还特牛b的一女的,考进来的时候听说是市状元来着。大二那年突然就说要出国的那个。”
没理由忧伤:“……”
容意的眼睛飘到屏幕上,心里却像投进了一把火似的迅速燃起了所有注意力,对同事的话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虾子跳吖跳:“单晓婉。”
orange:“对,就是她。”
没理由忧伤:“当年可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
虾子跳吖跳:“也不想想人家背后撑腰的是谁,能不风云吗?”
没理由忧伤:“哎,我们班里的杨勉好像也是同年出国的,还记得不?”
虾子跳吖跳:“能不记得吗?帅哥一枚。o(n_n)o…”
…………
屏幕里的框框里一行行字显示出来极快,她的手摸索着鼠标,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关掉□□。可是来不及,那些关于他的,关于她的,如一支支架在满弓上的剑一般尖锐地直插她的心脏。她没有办法,不想再看多一秒也不能再承受多一秒,直接按了“关闭计算机”。屏幕瞬间黑屏了,她呆呆地看着液晶显示屏上的电源显示灯一闪一闪,手心里竟然冒出了冷汗。
旁边拿着u盘的人有点惊讶,“那个…容意…客户资料你还没给我呢。”她这才在浑浑噩噩中苏醒过来,微微呼出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开口说:“有一部分的客户资料我存在家里的电脑了,要不,我回去一并发到你的邮箱吧。”
短会一如往常的无聊,小兵们一如往常地被批,好不容易才挨到下班时候,从来她都是不紧不慢地走到最近的地铁口的,此刻却觉得身心俱惫,穿着高跟鞋迈出一步都极困难。刚走到路口拦住了一辆计程车,什么都没想就钻进去了。
路上的路灯已经亮了,长长的车龙延伸开来,看不到尽头。一个城市那样的大,上千万的人在其中挣扎生存,人海中尽是陌生疏远的面孔。今天碰见的某个同学,转眼投身人海中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有些东西却挣不开,脱不掉,越是想要不理睬,就纠缠得越是深。
手袋里的手机因为刚才开会而调成震动,应该响了有好一会了,她这才发现,以为是客户,忙掏出来连屏幕都没看就接了。
“喂。”
“你再不接电话,我就要怀疑今天晨报上说的失踪女子是你了。”某人专属的开场方式,戏谑调调满街跑,接过他几次电话下来,倒也习以为常了。
“你有什么事吗?”她看着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声音低沉。
“诶,没事就不准找你是吧……再说,我来找你……准是好事。”他说话微微喘息着,夹杂着潺潺流水的声音。
“来问问我失踪没有就是好事?别说我现在还没失踪,要真有那么回事,也轮不到李二少您来操心啊。”听到他志气高扬的声调,总是忍不住呛他。
“周末你去哪儿?”电话那头的确很静,连刚才细碎的流水声音都消失了,只留下一阵回音,应该是个空旷阔大的空间。
“什么?”没能转过弯来,刚才还在讨论着失踪,现在话锋一转倒成了周末去向了。
“我问你明天去哪里?”李汐仿佛也习惯了她脑袋死机的模式,非常的有耐心。
“博物馆。”她偷笑,量他也没那个兴趣和她逛博物馆。不是为了搪塞他才说去博物馆的,阿澜是隔壁村瑶寨姑娘,也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现在是她们寨里的村委委员之一,对瑶族文化传承有着无比的激情与劲头。听说s市的博物馆来了一批瑶族的文物展览,今早千里迢迢从家打电话来让她照几张照片寄回去给她研究研究。再加上刚才在班里q群上承诺的“惊艳一枪”,也好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找回手感。
“正好,我对古董也挺有兴趣的……”他的语气里透出兴奋劲。
“我去可不是为了鉴赏古董,我是为了照相才去了。”这人说话从来都顺着竹竿往上爬,像他这样热衷于吃喝玩乐的纨绔,对拍照有兴趣,才怪。
“行,明天我过去接你。”气势没减弱半丝半毫。
“你也喜欢照相?”他从来说话都半真半假没句正经,她怀疑真实度是正常的。
“开玩笑,我还哥大摄影协会的会长呢。”那种毋庸置疑的霸气其实已经融进了他的骨髓里,即使只是不经意的慵懒中透出的自信与张扬,也有足够的力量让人相信一切。
哥伦比亚有号称全球最好的新闻系,摄影协会的实力应该也是超群的,这样的名声勾起了容意的无限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