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约六点多的时候就开始发亮了,狭窄的窗外有薄薄的雾气透进来,一束束光落在发黑的窗柩上,古意盎然。
他醒了后没有立刻起来,只是躺着看着屋子上的横梁,仿佛在想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想。静静地发了约十几分钟的呆才支着身子勉强坐了起来,昨晚没脱掉支架便直接睡下了,再加上又是硬木板床,虽然已经铺上了好几张褥子,可腰和腿还是麻木动弹不得,只好慢慢等着缓过劲来才敢抬动右腿放下床。
穿鞋的动作略比平时笨拙,这么清凉的早晨额头竟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拿过手杖试着扶着旁边的桌子站起来,一动却是钻心的痛,握住手杖的左手青筋毕现,咬紧牙却还是跌坐回床上。无以名状的灼烧感贯穿整条右腿,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手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撑。颤抖着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瓶子,打开,倒出在掌心中,也没看是几颗,一仰头便都吞下去了。
外面的天已经全亮开了,雾气散尽,晨光落在地上的青砖,如同孤寂舞台中唯一的光柱,支撑着整个空间的生气。他慢慢地在房间里踱了几圈才出去,因为起床后血液运行不畅,腰的力量还不足够带动右腿,所以走起来跛得厉害,待走了好几圈后才能渐渐恢复状态。
院子里的空气比房间的更清新,远远飘来的还有淡淡的香皂味道。他小心地看着地面的路和抬起右腿跨出门槛,待到迈出大门时抬头一看,只能愣愣地站着,只觉得是缠绕在他梦里久久不散的浓雾被外面的阳光瞬间刺穿,柔和的光亮没有晃花了他的眼,只是有点恍惚,只是觉得不真实。
她半弯着腰,湿答答的长发都搁在胸前,石桌上的盆子中的水还隐隐生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半边脸。她低着头把水淋湿了头发,轻轻揉着。用的不是洗发水,很粗糙很原始的那种方块香皂,淡淡的皂角味道弥散在空气中。她身后的荷花池中的荷叶被阳光一照,绿得发亮。
如记忆中她在法兰极品中庭的大理石水池旁撩动水波一样,她其实也只算是中人之姿,却总是在某个特定的场景能拨动人的心弦。哭,笑,动,静……每一丝表情都能那么深刻地在他脑海里留下烙印,像只小猫爪,轻轻搔着心口。
她抬起头看到他站在门前,灿然一笑,“你醒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只是轻轻地应了句,“嗯。”
“昨晚你知道你弄得我有多惨吗?”她拧干了头发上的水才拿过旁边的毛巾来,轻轻搓着还滴着水的头发。
竟然是梦,必是虚幻,终究是会醒的。“最后还不是被你占了便宜!”他满不在乎地迈开步子走向另一边,看着前面的荷花池。
“昨晚你没醉!你肯定是醒着的,是不是?”她咬着牙说出口,这家伙,谁占谁便宜来着?
“我什么都不知道,是真的醉了。对了,你昨晚到底有没有占我便宜啊?我明明是在外面睡的,后来又怎么会进里面去了呢?”他一幅一无所知的样子,还是挺真诚的。
“你……我今天就要回上海去了,至于你要到哪里度假,请自便。”她气得扯不开表情,说完收拾盆子走近屋子里去,省得再浪费气力。
走回房间,她把自己的衣服什么的都放回背囊去了,却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到底是少了些东西,那些尘封的东西。她蹲在床边,伸手到床底下摸出一个铁盒,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月饼盒,锈迹斑斑显示出已经年代久远了。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了扁平小铁盒的盖子,拿出压在最上面的小学,中学毕业证书和大学学位证,抽出最底下的那张照片,那两张年轻无邪的笑脸穿过浑浊的漫长的时光毫无预备地绽放于她面前,泛黄的照片上的尘埃竟然还能模糊她的眼睛。
那是他们不多的照片之一,也是最好看的一张。大一时院里的一场文艺晚会,他是主持,她则担任合唱团的指挥。她还记得那是很冷很冷的一个冬天,还必须穿着露肩又半露着胸的夸张晚礼服,脚踏9厘米高跟鞋,真真的美丽冻人。那晚演出结束她到后台找他,他一边心疼地给她搓手一边责怪她怎么外套都没带出来,她只是笑呵呵着说忘记了。没料摄影社的学长开他们的玩笑,站在前面大声地说了一句:“新人看这边来!”他们愣了一下,动作整齐地抬起头来展现了最灿烂的笑容。事后照片晒出来后大伙儿还笑了他们好一阵子,说这么有夫妻相,以后结婚时可千万别落下喜帖啊。杨勉在一旁傻笑着说一定一定,低头在她耳边说,他才不会让他家媳妇的结婚礼服这么难看呢。她只是双颊发烫地跑开了。
那个时候两人的脸贴得那么近,照片的角度也取得很好,真像无论如何都分不开的感觉,可终究还是越行越远了。
她把照片拿出来,继续从铁盒中掏出一个八音盒,别致的木盒子,上面的描绘雕花都很精致,打开盖子,单纯的音符飘荡在耳边,觉得时间都缓慢得粘稠起来,不可思议的难受。盒子里面有一层蓝色的绒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对珐琅耳环,银丝钩子,垂下两粒淡绿色的小球,勾勒出简单的玫瑰图案。珐琅涂漆很粗糙简陋,并非光滑如瓷。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但那是她第一次送给自己的礼物。
音乐盒是杨勉在大一的圣诞节时送她的礼物,他说买不起首饰就先买个漂亮点的音乐首饰盒,说以后赚钱了再给她补上很多很多的首饰。可她偏偏心痒,每天看着空盒子多没意思啊,偷偷地去校门外的小摊里买了一双耳环,不便宜呢,十五块钱,还偷偷地去打了耳洞,乐得屁颠屁颠的。后来被他发现后当然又免不了被骂了,不过他还是亲手给她戴上了,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在她耳边说以后一定给她买最漂亮的。她扬起额头和他说,以后工作的钱都归她管了,哪有他乱花的份……
现在,他工作了,他也许已经有足够的钱可以买最好的耳环了,可那些丢失在过去漫长时空中诺言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盖上铁盒子放回床底,站起来转身时却看到倚在门边的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出声。
“嗯,如果你真想在这里游览的话,我可以找朋友带你去这里附近的瑶寨逛一逛,那里是新开发的风景区,风光还不错呢。其实这里有很多……”她只想着不要冷场。
他却一句打断了她的话,“我是来找你的。”
她捧着音乐盒,低着头,“我今天就走了。”
“我和你一起走。”
这样的一个人,千里迢迢攀山涉水地来到这里,只为最后说一句,他会和她一起走。不是不感动的,只是她的心被千千万万的爬藤束缚着,终究看不见天日。
“谢谢你。”她从他身边走出去,又在他身后顿住了,“别对我好,不值得的。”眼眶中的泪仿佛就要冲破堤防随时落下了,心里只觉得紧紧被揪住了,压抑而沉闷的空气让人徒生难受。
沿着山腰的石板路步行到隔壁镇大约四公里,步行也需要两个多小时。离开她家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廊下一个个并排着挂风干了的葫芦,只觉得好看。不经意地问出了口,“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老人们觉得挂在门口可以辟邪,不过那些都已经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笑了笑回答。
“可以送我一个吗?”
“那些都是好几年前的了,你要是真想要,我可以问隔壁的九叔……”
“我只是想要那一个。”他指着排在最末最小的那个,只有梨般大小,很袖珍。
她看着他认真的脸,叹了口气还是把它弄下来给他了,他却像是个得到了什么样的好礼物的小孩一样,笑得眉都开了。
一路上的石板都很滑,她走在他前面,必要时还会伸手扶一把,她只听得到身后的人喘气越来越急,回头一看他脸色发白,汗水都落到下巴上了,“要休息一下吗?”
他笑了笑摇头,握着手杖的左手更紧了些。
迎面走来了一个矮小的女人,50岁的样子,挑着东西,打量了容意几眼才开口问:“阿野啊,你是阿野吧?”笑得露出了黑黑的牙齿。
她愣了一下还是笑着说:“是啊,回来家办点事,今天就走了。”原来是附近瑶寨的潘阿姨,在这条石板路早晚不见天日的给别人挑东西,近几年大寨村的旅游兴旺了,她就帮游客被行李,带路,挣点钱帮补家用。
“呵呵,几年不见,出落成大姑娘咯,呵呵……”笑声中渐渐远去。
“阿野是你小名?”他没有跟上她的脚步,站在原地问。
她听到身后的声音,顿住了身形,才又笑着说,“我是弃婴,几个月大被我爸捡回来养的,附近的人都这样叫。”很平静,都已经习惯了。“呵呵,我名字还有个很好笑的故事,我爸把我带回家,正烦着找个什么样的名字给我办户口,把隔壁的阿九叔叫过来,他竟然说了一句“这不就容易了吗?就叫……”他还没说完呢,我爸就笑呵呵地说,就叫容意,这名可好听了。哎,你也说说你名字是怎么起的啊?”她拧转头看着他。
“我和哥哥在浙江出生,刚好又遇上钱塘江大潮,所以取潮汐。”他淡淡地回答着,心还停留在她刚才的话里。
“哦,你还有个孪生哥哥啊!”好像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不是孪生的,他比我大两岁,只是生日差不多而已。”
“真好,有哥哥,有姥爷……一家人多热闹啊!”言语中露出浓浓的羡慕。
他没再说话,一家人闹哄哄的时候一年只有姥爷过寿那天,姥爷走了以后也再也没有了。姥姥和大舅舅在美国,二舅在香港,姨妈姑姑什么的都移民定居在世界各地,虽然现在交通发达,每年他们也回来,却再也找不到姥爷在的那时的热闹了。
她远远看到远处的大榕树,笑着说:“给你介绍一下我家的树吧。”
“你家的树?”
“嗯,小时候有小孩不和我玩,我就警告他说以后甭想爬我们家的树。”
“你家种的树?为什么说是你家的?”
“ 它叫“榕树”,都跟我们家姓了,还不是我们家的啊?”她笑得飞扬,忆起儿时趣事总能如此。
他微笑着没说话,看着她跑向那棵树,只是看着,只能看着。
站在树下,她看着粗壮的树干对李汐说,“我以前有开心,不开心的事和愿望会把它们全部写下来塞进一个玻璃瓶子,那个瓶子现在还在树上的大洞呢。因为村里的老人告诉小孩,树里是有精魂的,可以帮助我们解决所有烦恼。”她伸手进树洞里,久久才摸出一个玻璃瓶子,她放得很隐秘,因为绝不能让别人找到,别人知道了树精会发脾气的。
“那那些开心或者开心的事和愿望都得到结果了吗?”他像是纵容着她像个小孩一样,耐心地问。
“嗯,得看看呢。”她扭开玻璃瓶子,把里面的纸条都倒出来。第一张纸条写着,我要年级第一,第一,第一,永远第一。很稚嫩的字,应该是小学时的吧。“这个愿望算是实现了,因为我很少不是年级第一。”
“那就是还有不是第一的时候咯。”他看着她得瑟的样子忍不住呛她。
“看看第二条,地理必须学好,我一定要上f大,我一定要去全国最好的新闻系……呵呵,这个貌似也实现了。”她眼睛里闪烁着别的东西,但明明不是兴奋,更多的是悲凉和无奈。“继续看下一条……”可她看了第一眼就握在手中抓紧了,看不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而心酸,眼睛好像揉进沙子了似的,发红了。
那纸条上写着,“我要嫁给杨勉,呵呵,以后小绵羊就变成我大灰狼的盘中餐啦。”
她把瓶子中的纸条一股脑都倒在手中,好大的一捧,她也不握住,任它们飘散在风中,随风飘去。“你说的对,其实过去的都过去了,没有任何意义了。丝丝纠缠着就只能止步不前,永远原地踏步。”只是她从来分不清应该向左转还是向右转,她方向感不好,总是转错方向了,走近死胡同,不撞南墙死不回头。
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挖了一个洞,从包里掏出那个音乐盒,打开双手握紧了属于自己的那对耳环,把和他的照片搁在音乐盒里面,风中弥散的音乐声,为她的眷恋奏起最后的安魂曲。
她背对着他,抬起头对着盖过一方天地的大榕树说,“今天开始,我会把他从我心里一点点抹去了。以后,我为自己一个人而活。”没有吸鼻子,眼泪却一颗颗地掉下来,泪水的痕迹画满脸颊。
“哭出来。”他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只是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谁说我哭了。”她没看回头,继续向前走。
老榕树的树叶被风吹过弄得沙沙地响,旷野里的清新气息沁透心扉,只留下微笑着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的李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