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大理石地面反射出高挑人儿的影子,容意站在自家公司的电梯口看着液晶显示屏的数字,又翻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有点儿不耐烦。正走向她的古悦问:“不是下午茶吗?干嘛那么急?”
“还下午茶呢?家里爆水管,整层楼都快被淹了,管理处的人今早就打了电话过来了,一直开着会就没听电话,刚才留意到短信,估计现在楼下的人已经都闹翻天了。”电梯门一打开她边迫不及待地踏了进去。
烈日笼罩在头顶,她绝望地看着路口,这也不是上下班高峰期,却一辆计程车也看不见,穿着质料不薄的套装站在这,真是要人命啊。晚上还要见客人,再这么折腾下去估计就没戏了。
正当她额上的第一滴汗水夹杂着融化的妆滴落脸上时,一辆银色的雷克萨斯停在她身前,她愣愣地看着车身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心里头琢磨着这李二少什么时候朴素起来了,竟然抛弃了骚包阿斯顿开起节能减排标兵的日本车来了
“上车吧。”车门打开,她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只是愣愣地一动不动,额上的汗珠密密麻麻一滴连着一滴滑过脸颊,她却仿佛只因为一个声音而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转头又觉得自己可笑,有必要矫情的形同陌路吗?况且又的确是急,一股脑钻进车里,丝丝冷气吹到热的发烫的脸上,只觉得心也有凉飕飕的感觉。
“去哪?”他很平静,表情柔和,仿佛她是哪个久不相见的老同学一样,语气平淡。
她笑了笑,脱口而出说:“回家……”话出口便又觉得自己傻,他怎么可能知道哪里是她的家呢?也许连她是谁都未必记得清楚,时间是怎样残忍?磨掉所有,沙子般从指尖溜走。
她的尴尬只持续了一阵子,手机便响起,她向着他说了句,“不好意思。”便接起电话来。是小区的物业管理员,语气中夹杂着丝丝火气,楼下的人已经投诉去了,她一句一个抱歉,只是解释自己会赶快回去了,旁边的人没等她说自己的家在哪便开车上了高架。
好不容易才费尽口舌安慰好了管理员,手机才刚放下便又响起了,客户的助理,说是经理今晚临时改变行程要飞海南,见面谈合约的事必须提前到六点。她唯唯,她诺诺,她唯唯诺诺地说着没问题,这个客户是出了名的难缠,偏偏又是大客之一,她没办法,只能声声句句地说着“好,没问题。”对方最后说得连她的手机都发烫了才肯收线,缓缓地舒了口气。
杨勉递过一支水,她接着,熟门熟路地拧开盖子再递给他。这源于高中时第一次看他打球,半场休息的时候她抛了一支水给他,他耍赖要她扭开喂他喝,她转头就走,还嘀咕着:“渴死了和我没关系。”后面的他却可怜兮兮地说着:“刚打了球手上很多细菌的。”他肠胃敏感,用她的话说是“天生少爷命”的人。后来久而久之,竟然变成了习惯。
他看着她的动作,也想起了什么似的咧开嘴笑了笑,没好气地说:“你喝。”
她这才察觉自己傻了,“哦”了一声,却暗暗觉得他的笑容里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失了魂。他的小虎牙,不见了。她大大地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眼中的失落。
他认真开着车,又开口问:“累吗?”
“啊?”她拧过头看到了他的侧脸,锐利的弧线,那会儿他下巴总长着几颗青春痘,整天瞎嚷嚷着说是她爱用手摸他的脸,那些尘螨毁了他的绝世容颜。现在那里却光滑一片,只看得到细细的须根,泛着淡淡的青色。
“工作累吗?”
她收回目光,呵呵地干笑着,“我就是靠嘴皮子干活的料,哪会累啊?”
他有点恍惚,只觉得时光穿梭回了他牵着容意走进f大大门的那天,她挣脱开他的手,像个疯子一样在绿树遮天的校道上跑着,嘴里嚷嚷着:“以后,我就真成了靠嘴皮子吃饭的人啦······”“你还靠相声吃饭不成?”他总忍不住笑她。
她那时的笑脸和刚才那近乎自嘲的笑意截然不同,明亮得近乎炫目,左脸颊上的酒窝会不自觉地把他的灵魂吸进去,如今却只剩下黯淡无华的平静。
她一时没察觉,车子竟然开到了小区的大铁栏外了,刚刚好像还没来得及讲她住哪吧?可也不再想太多了,看着从楼梯潺潺留下的水流,楼道中吵吵闹闹的怒骂声,只觉得头大如斗。
下车后便跑着上楼,没料到身后的杨勉紧紧跟在身后。她走得那么急,只是怕她家里出了什么事,看了一眼颇有历史的旧小区楼层,一路跟着她上到七楼。
七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上站满了人,她一句一个对不起地迅速打开门让维修工人进去维修,水从浴室潺潺流出来,她低头捡起昨晚通宵做的市场分析报表时丢得满地都是的文件资料,一张张浸透满了水。蹲在瓷砖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簌地站了起来跑进杂物房。
连灯都没来得及打开她便在那堆杂物中找啊找,一把将那个箱子拿起来,却没料纸箱因为浸在水中太久,底面都糊掉了。用力一拿起来,纸箱底穿了个大洞,一本本书都掉在地上,被水淹没。
杨勉蹲在地上捡起其中一本,她条件反射似的挡住他的手,赶紧说着:“都是些没用的资料。不用捡了。”可他已经把书给翻开了,传播学史,沉闷得让每个学生打瞌睡的课,而容意的课本却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
“我好想吃南门外面的那家沙冰啊!!!!!!!!”坐在第二排的容意把课本推了推给杨勉,顺便踢了他一脚。其实是困得要命,不弄点什么话说真要睡着了。
“猪,就知道吃。”义愤填膺的杨某人抵抗不了睡意,只能继续和她侃,“下课一起去?”
“要做兼职啊。”
“不许去,你还不累死啊?还有,明天交新闻学概论作业,你写了没?”
“死绵羊,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啊?”
……
无聊的时光一去不复返,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记忆中的痕迹又是否抹得去?他没有勇气再翻下去,只好默默盖上递到她面前。
“有时候可能用得着,所以一直没丢……”她呵呵笑着接过,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低着头看着他被水滴沾湿的皮鞋,拿着的那本书像是自己的心一样,又湿又凉。
杨勉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房子又闷又热,只觉得领带绑得太紧了,透不过气来。低头看了看表,说:“你不是还要出去见客人吗?”
“哦,今天谢谢你了。我……”
“我送你过去吧。” 他径自走出门口,也是怕,怕看到她强作镇定的回答,笑得倔强的眼睛里明明那么明显的凄凉。连一个对不起也说不出口,什么都说不出口,凝滞在心中,如千斤重的岩石,永无翻身之日。
约客户见面的地方是一间精致高雅的日本餐厅,到了门口时,他下车来给她开门,他那个时候多懒啊,连衣服都得搁着等她周末洗,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绅士了,还是国外的环境果然会熏陶人,还是和那个她在一起更有品味和深度了……
她打掉自己的胡思乱想,很认真地对他说:“今天麻烦了,谢谢你。”说完后便转身进去了,是因为知道他无话可说。
客户一向难缠,日本菜一向难吃,烧酒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倒,那边的经理一直问她是不是菜不合胃口,怎么都不沾筷子。她无可奈何只能沾了一大块芥末把三文鱼生给吞了,又腥又难吃,芥末的呛味直冲上鼻子和眼睛,瞬间视线就模糊了。一边拿过餐巾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一边还得赞赏对方的实在是有眼光,这餐厅的东西真是不错。最后饭饱酒足,对方的经理喝得都不醒人事了,大家也谈得差不多,助理才说:“容小姐明天拿合同到公司来签吧。”她看着助理和司机七手八脚地把喝得烂醉不醒的经理拖出去时,心里不禁疑问着,这个样子能去海南吗?
日本餐馆不在大路上,得走出好远才有的士,她慢慢地踱着步,也不急,家里这个模样,估计今晚得大费周章才能弄好。这条路又静,一路走去,只有路灯投下的影子和她的高跟鞋声音。才刚走出了路口,她便看见了那辆银色的车,和远远的月亮的颜色融合得异常合拍。
车头的led大灯打落在前面倚着灯柱的人身上,只看得清楚他半个侧脸,黑暗的一边有着火星亮着。曾经那么多次,下班后她站在街头看着茫茫车海想,要是有那么的一个人,在自己疲惫不堪地下班时,能站在外面风雨不改地等着自己,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啊。可是现在却不会这样想了,当她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坚强得不需要依靠任何幻想的时候,他的到来是那么的可有可无,甚至还让她倍觉负担。即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她是坚强了,还是已经麻木。
走近了看到地上的一堆烟头,应该等了很久了,刚才看到的点点火星原来是他在吸烟,灯光中青黛色的烟雾细细缠绕,在他眉前,画出一个弧线,散开,消亡。
他看着她走到面前,轻轻说了句“抱歉”把烟头丢到地上掐灭了。
“你怎么还在这?”
“你男朋友,他不来接你吗?”
“他出差了。”心里向汐少说了句对不起,又要劳烦他老人家来当一次配角。两个人靠得太近了,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微微皱眉。却想到了李汐身上那股清新的薄荷味道,他好像是不吸烟的,曾有一次陪着到他朋友开的disco去玩,包厢里来了一个某某局长的公子,递过一支雪茄。他微微笑着摇头,那不识相的公子却在他面前点燃了一支抽了起来。被他们一大群人称为“恒少”只看了一眼李汐别开脸,整个脸色便凝住了。很明显的结论是,李二少自己不抽烟,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抽烟。
“我送你回去吧。”他的话音刚落,手机便响了起来,他看着手机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接了。
“嗯,在外面。”
“和朋友。”
“明天再说吧。”
“bye。”
收线后,看着没有动的容意又说了一句,“上车,我送你回去。”
她看着那曾经熟悉于心的脸,竟忽然觉得陌生,那关于青春的伤痕如毒刺般插在她心中,难以压抑的痛。
“你回去吧。其实你不欠我什么,以前的所有东西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也从来没有怨过谁。你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只会让我觉得难受,又或者不只我,你,还有单晓婉,都会因为这样的关系而尴尬……”
杨勉却忽然把头靠近,慢慢地吻着,一如当年在学校的白玉兰下的那个初吻,两个人什么都不懂,僵硬着靠近,唇对上唇,记忆中只剩下白玉兰轻轻的香气。而他身上现在只有烟草的味道,什么都不是了。她使劲挣脱着,却又一点点地回应他,两人都在极力撩起心底的欲望,都在用尽所有力气证明芬芳的记忆并不曾被青苔湮没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