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铭博竟然以死相胁, 萧墨存便不能再说“不愿”或“不欲”, 这样的拒绝,对亟待报恩的古人而言,不啻为一种否定。萧墨存在这个时空生活将近一年, 也算明白,如自己再加推托, 这人不会明白他唯恐埋没人才的苦心,却只会认为自身不好, 被恩公嫌弃, 恩义思想一主宰,赵铭博说“唯有一死”,便不是一句矫情之辞, 只怕下一刻真的会抹脖子。
但把赵铭博留下来, 又麻烦甚多,且不说此人屈就, 心底是否不甘又痛苦, 单是那人真的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要萧墨存一环视周遭,必定能瞧见赵铭博铁杵一样硬邦邦的身影。这保镖若干到这份上,基本上已经是不把自己当人,只当成木桩、盆景、摆设。萧墨存有时候甚至有些希望自己出现一点小状况, 好让赵铭博能动一动,不要再试图扮演一棵无知无觉的树木。他为了令这个尽职过了头的侍卫多点休息,宁愿增加自己在床上的时间, 往常午觉半个时辰,如今也延长为一个时辰,只盼自己呆在床上,赵铭博可以不用每时每刻想要保护于他。结果一日午觉起后,问起红绸,赵铭博可否从岗位上下来休息,红绸撇了嘴道:“他哪里肯,直道午觉时分最为安逸,若有人动手,时机正合适。念到此处,他又如何肯自己松懈一把?”
萧墨存略有些惊讶,道:“难道他一直站在外面?”
“可不是,一天占足六个时辰,累不死他。”红绸口气中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你把他叫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红绸白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怪脾气,早说了,他做的都是侍卫的本分,公子爷对此无需多言。”
萧墨存略微沉吟,觉得这事不能这么继续下去。感情这来的不是侍卫,倒成了自己良心上的祖宗。他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全儿,命他附耳果然说了几句,小全儿点头称是,不一会出了房间,端进来今日服用的药物,道:“公子爷,我把药给您端过来了。”
他手一滑,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竟然朝萧墨存方向淋了过去,萧墨存“啊”的一声低呼,侧身正欲避开,忽觉眼前一花,一个身影飞扑过来,欲挡在他前面,却仍然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碗药汁,倒在萧墨存水蓝色锦袍上。
小全儿白了脸,丢下碗奔过去,带着哭腔道:“公子爷,您,您怎么不躲啊,这下真淋到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得了,毛手毛脚的。”红绸一路骂,一路上前去,急忙将那锦袍揭开,幸而天气甚寒,说穿衣物夹棉居多,倒也不曾烫到,只是可惜了那身锦缎夹袍。
“我心里有数,不碍事的。”萧墨存对红绸笑道,转脸对一脸呆滞的赵铭博道:“如何,赵兄,你现在知道,即便你打住精神,全天候着,也有你看不到,管不到的意外吧?甚至于,有些意外,你明明瞧见了,可就是无法阻止,你可知为何?”
“为,为何?”赵铭博呐呐地应道。
“因为你只是肉体凡胎,你无法预测下一刻萧某将身陷何难,你无法预测,萧某的劫难,是否是你能够化解的。”萧墨存微微一笑,道:“这该如何是好呢?如此一来,你可不仅报不了我的恩,还要欠我的情。”
赵铭博是实心人,听后随即脸露焦灼之意,道:“那,那该怎么办?”
“很简单,”萧墨存张开手臂,由着红绸脱下他染上污渍的锦袍,换上一袭干净外袍,笑道:“那就做凡人能做的事,别为着报恩,想着自己能成仙成神。”
红绸噗嗤一笑,回头啐道:“萧公子说得是。阿博,你瞧瞧自己的模样,吃不好睡不好,成仙倒未必,成那老鼠精,我瞧着却十足的像。”
萧墨存微笑着看向赵铭博,道:“如何,做我的侍卫,头一条,就是把自己当人,人有七情六欲,有力所不及,有可为和可不为,最基本的,是有作息劳逸。你先与我坐下,红绸,让小全儿给赵铭博总长,端碗点心来。”
赵铭博脸色一变,摆手道:“这,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连小全儿那猴崽子,都跟着萧公子一桌子吃饭呢。”红绸咯咯娇笑,道:“阿博,男人大丈夫,扭捏作甚,莫不是你怕了我们萧公子,不敢过去呢?”
赵铭博眼露迷茫,喃喃道:“咱们小门小户的,才同台吃饭,那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不是最讲究主仆尊卑的么?”
“讲究礼节,也看场合。”萧墨存微笑道:“此刻并无外人,你们就是我亲近的朋友伙伴,无尊卑高下之分。快请入座吧赵兄。”
赵铭博挣扎了几下,对着萧墨存明亮的笑靥却拒绝不出来,迷迷登登地依言坐下,再接过红绸端来的热腾腾的馄饨点心,竟真的与萧墨存同台吃了起来。那馄饨做得甚为精巧,味道鲜美异常,与往常所吃,大不相同,也不知放了什么新奇佐料,大冷天吃下去直暖肠胃,教赵铭博不由自主,将汤底也喝得一干二净。待放下碗,才发觉对面萧墨存的那碗,只不过略动了动而已,再对上他和煦的眼睛,便是心思再粗,也明白萧公子的那一碗,不过是怕他不自在,陪他吃的罢了。赵铭博心下过意不去,忙站了起来,慌道:“公子,这,我,我······”
“诶,坐下再说。”萧墨存示意他坐下,温言道:“我有几句话,其实疑虑甚久,正要问你,我们聊聊。”
“公子请问。”
萧墨存食指扣桌,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怎么看那个木四先生?”
赵铭博脸上现出一派积怨之色,咬牙道:“阴险狡诈,卑鄙小人。”
“你呢?觉得自己是什么人?”萧墨存略带戏谑地看向他。
“我,我,我再怎么样,也不会两面三刀,暗地里使绊子算计人。”赵铭博显是有些激越,声调不觉提高了些。
“那么这里有个问题。”萧墨存缓缓道:“为何一个卑鄙小人,却能凭着一点小事将你押入刑堂,令你蒙冤受屈?更令人奇怪的是,大堂之上那么多堂主副堂主,却无一人站出为你申辩?”
赵铭博有些脸色苍白,退了一步道:“我,我自来快人快语,遇事冲撞过他们数回,暗地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你错了。”萧墨存摇摇手,道:“你再鲁莽,也不至于得罪所有头目,及到我后来替你辩解,附和的人也不少。那么,为何这些人,明知对你不公,却无人出来与木四对质呢?”
“我,我不知道······”赵铭博垂下了头。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呢?墨存,你就别难为赵铭博了。”屏风外传来沈慕锐的洪亮声音,转眼间,他已大踏步进来。
赵铭博见到他,赶忙行礼,沈慕锐点头示意,走到萧墨存身边,笑道:“在外面听你那么一问,真真精彩,想必你已心中有了答案,不如就一并告知于我们吧。”
萧墨存似笑非笑地道:“想知道?行,吃了它吧。”
他手指自己面前适才吃不完的馄饨,沈慕锐呵呵一笑,道:“还热着呢,怎么好端端的,想这个吃?”
萧墨存示意红绸取来新的筷子,塞到他手里,沈慕锐也不推托,几下将那碗馄饨吃下,抬头对上赵铭博愕然的眼神,哈哈一笑道:“铭博,以后你娶了媳妇就知道,这两人共吃一碗饭,比之画眉,更有趣味,唉,不足为外人道哉啊。”
萧墨存在一旁淡淡一笑,取过巾帕递过去,沈慕锐却不接,将嘴凑了过来。萧墨存摇头叹了下,轻轻替他擦拭嘴角。
赵铭博到底是直性汉子,见两人亲密不避嫌疑,不禁有些脸红耳赤,沈慕锐却大大方方,拉着萧墨存的手,对他道:“我将你放在萧公子身边,看似罚你,实是对你最大的信赖吧?他是我惜若性命的人,如不是视你如我的左右手,我又怎肯让你来负责他的周全?”
赵铭博心中一热,跪下道:“盟主,属下,属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起来吧,一起听听萧公子对你那件事的见解。”沈慕锐单手示意他站起,转头对萧墨存道:“我吃也吃了,这下可以讲了吧。”
“谨遵盟主,”萧墨存揶揄地笑了起来,道:“刚刚说到,为何我去之前,无人为赵兄鸣冤,即便不少人心底明白,这一出不过是归远堂的内讧。这一切皆是因为木四先生。”
“他,他难道暗地里辖制了众位头目?”赵铭博急问道。
沈慕锐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暗地里辖制这么多人,你当我死的么?他若有这本事,凌天盟,早就是他的了。”
赵铭博脸上一红,垂头道:“是,属下失言。”
萧墨存轻轻一笑,道:“很简单,木四先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冠以大义凛然的借口,他能将你偷拿一袋粮食编成一车,再从一车编成有心破坏盟内赈灾大义,再从这个上头扯上什么天地正气,污蔑你反凌天盟宗旨,你的罪过,便如此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大到旁人想为你说一句话,都要背上反盟反侠义之道的罪名。你想这么一来,谁还敢替你说话?”
沈慕锐微微颔首,目带激赏地看着他,萧墨存站起来负手道:“自古文死谏武死战,为何总有人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皆因他们坚信自己所做之事,符合道义,符合某样高高在上的信念,即便生前无人能领会,死后也必定丹心化碧,清名长留。这样,站在这种道义对立面的其他人,即便所做之事,符合常理,也会被认为奸滑佞臣,自私小人。比如你为了救自己老母拿了盟里一袋粮食,原本无可厚非,但一与凌天盟大义对立,便成了木四口中所说的,为一己之私欲,置天下灾民于不顾了。”
赵铭博咬牙道:“那个小人,竟然拿我盟大义做文章!”
“这也怪他不得。要怪,你只能怪你们沈大首领。”萧墨存淡淡地道。
“为何怪我?”沈慕锐奇道。
“自然要怪你。”萧墨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明,你才是最有资格解释何为道义的人,你却要任这种解释权落入木四这样的奸佞之手,不怪你,又怪得了何人?”
沈慕锐脸色动容,喃喃地道:“解释道义的权力······”
“不错,这个权力,可比你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些武功利刃,头目盟众要厉害得多。”萧墨存停了停,继续道:“何为道义,何为凌天盟宗旨,你的那些宗旨,又如何令盟众信服,如何不至落入小人之手,为其利用?更重要的是,如何使凌天盟所在之处的老百姓信服?”
赵铭博奇道:“这个东西,会比刀枪利刃好用?”
“那是自然,你想,你若令一百个人信奉你的宗旨,便有一百个人跟着你,因为他们坚信,唯有跟着你,才不枉此生。这岂不是比之或出于兄弟情义、或走投无路、或慕名而来,或混吃混喝,乃至为作威作福,欺男霸女而来的盟众,要强上百倍?”萧墨存侃侃而道:“且有一种统一信念,容易凝聚人心,大到官府围剿,自然有自荐的死士出列;小到如赵铭博此类以权谋私的行为,必有人仗义执言。”
“正该如此!”沈慕锐一拍桌子,笑道:“今日听墨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萧墨存叹了口气,道:“已经说到这份上,我便所幸再多说一句。除此之外,你作为盟主,却需有一个不为各堂所牵制,铁面无私的部众,专事监督震慑之用。手段无需恐怖残忍,但做事一定要讲求规矩证据,不讲人情脸面。凌天盟这艘船幸而建立不长,所现纰漏也有修补余地,不然再视而不见,定然要再出现欺上瞒下、贪污腐败、为求私利而置无辜人于死地之事。”
沈慕锐点点头,握着他的手,道:“我晓得,但这些事情,进行起来却颇多复杂之处,墨存,你能帮我么?”
萧墨存揉了揉太阳穴,淡淡地道:“我这,还不算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