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锦芳轻轻掀起厚厚的绸帘,侧身走进萧墨存的卧房。
一进屋,她便仿佛置身融融的春意中,鼻端闻到一阵阵清爽干净的松柏香气,眼前一亮,一块偌大的淡黄色水晶盆景置于梨木圆雕花团锦簇窗格前,屋外的光线罩在那上面,散发着微微光晕。这间卧房在两个月前重新归置过,将原有富丽旖旎的陈设一一撤走,桃色轻纱、绛红夹嫩黄的花团锦簇地毯被撤走,换上线条硬朗的家具、色调简单而淡雅的帷幔,连当地一个兽足双耳环青铜熏陆内原先日夜焚烧的百合香也被收起,换上现在这种干爽清幽的松柏香。在她看来,这样的房间,少了温柔暧昧的气氛,多了简约儒雅的韵味——就如公子爷现在的样子一般:浑身上下少了阴鹜邪佞之气,眼底眉尖多了人情冷暖。奇怪的是,这多出的几分人情却令她觉得公子爷如今才象公子府真正的主人:可亲可敬,可圈可点。她正待走入内间,迎面正看到梅香端着铜盆出来,朝她一笑,悄声道:“姐姐好早,公子正洗漱呢,劳姐姐再等等。”
她会意停下脚步,不敢擅入,站在外间与里间相隔的木雕喜鹊报春博古架边,打量着梅香。自被任为副管事丫鬟,她已有两个月不曾好好看过这个小丫头。此时一见,只觉她眉眼盈盈,腰肢婀娜,竟然比以前长大了不少,唇边含笑间再不是以往的小女孩模样,隐隐有少女的柔美。她心里一叹,跟着公子多了,倒象沾染了仙气一样,当初领进府一个普通小丫鬟,如今却凭空多了三分灵气。
梅香不待她看完,点头一笑,端了铜盆走出去,片刻之后又走了回来。这回捧了盛了热牛乳的盖钟,底下还拎着铜水壶。锦芳一见,忙伸手去帮忙,梅香侧过身笑道:“不劳姐姐,公子说了,姐姐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丫鬟,日后嫁人也是府里的管事奶奶。这等事情,可不敢支使姐姐金玉之体呢。”
锦芳啐了一声:“说什么呢小蹄子,我不是这屋出去的?一样伺候公子爷,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快给我吧。”
梅香避开她,忙不迭地跑了进去,边跑边笑:“哎哟管事大人,小的怎敢劳您大驾,没得折寿,小的还想多活几年。”
“你这丫头,从前可怜巴巴地粘着我替你做活,现在倒好~~”锦芳咬牙还没骂完,忽然听见内间一声清咳,萧墨存的声音轻柔中略带着纵容传来:“大清早的,就有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飞进屋来,也不嫌吵。”
锦芳闻言,忙垂首肃立,耳边传来梅香在里间的小声嘟囔:“公子爷,您说奴婢是麻雀不打紧,锦芳姐姐娇滴滴一个大美人,要比也是孔雀,怎会是麻雀。”
萧墨存低声一笑,道:“你呀,这张嘴可越发了得了。锦芳来了么?进来吧。”
锦芳答应了一声,整顿了一下衣裳,移步绕过山水画屏风,走到里间。见到公子爷一身银鼠灰茧绸长袍,发如黑墨直直垂下,斜倚在窗边的塌上,手里端着盖钟,正细细地吹那牛乳的热气。氤氲之间,只觉那人身淡如浅浅遗墨,举手投足间,俱是浑然天成的风流雅致。虽说看了多年,可乍然一见,却仍然忍不住让锦芳有些看迷了眼。她收敛了精神,上前行礼,道:“锦芳见过公子爷,给公子爷请安。”
“罢了,没人的时候这些客套就给我收起来罢。”萧墨存饮了一口牛乳,微笑道:“大清早把你喊过来,吃过早饭没?”
“奴婢早吃过了。”锦芳笑着答道。
萧墨存点点头,三两口将牛乳喝完,梅香倒了热茶上来,他就着梅香的手含了两口,掩袖吐到塌边的小痰盂中,方起身道:“锦芳,我听说,你们家原先也是官宦人家?”
锦芳微吃了一惊,道:“是,奴婢的父亲早年犯了事,全家充军的充军,发配的发配,死的死,卖的卖,到我原是该入贱籍的,所幸遇到晋王府采办丫鬟,才被买了来。后又因为公子年少分府,晋王爷怕人伺候不周全,才将奴婢送入公子府的。”
萧墨存道:“难怪昨晚听你说话,颇有些见识。王叔把你送到这来,足见对我的一片苦心。”
锦芳忽然想到昨晚被赶出府的淑芳,一下子脸色变白,道:“公子爷明鉴,奴婢虽是晋王爷送过来的,但奴婢全心全意服侍公子,与晋王府再无瓜葛。”
萧墨存笑了笑,道:“这个我知道,如若不然,昨晚上我就不会让梅香给你通风报信,让你捡这现成的总管事一职。但是锦芳,这还不够。”
锦芳听得心里怦怦直跳,红了眼眶,道:“公子若嫌不够,锦芳唯有肝脑涂地,以死明志。”
“不用不用,我要肝啊脑的来作什么?”萧墨存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要知道,我不是要一个奴才,而是要一个左右手,一个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可靠人。”
锦芳浑身一震,轻轻地道:“公子,锦芳只是一介女流之辈~~”
萧墨存摇头道:“不要讲这种没出息的话。在我心底,你首先是个能人,其次才是一个女子。你思维敏捷,处事果敢,有独当一面之才,又识文断字,绵里藏针,比淑芳红芳等人不知强了多少。只是让你以丫鬟的身份处理府内事务终究局限,我有个不情之请。”
锦芳道:“奴婢是公子爷的人,生死都是爷一句话。”
萧墨存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我虽出身王府,却自幼茕茕独立,孑然一身。有些个兄弟,还不如没有,现下我却很想认一个妹子,不知你是否愿作我萧墨存的妹妹?”
锦芳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公子,奴婢,奴婢怎么敢?”
萧墨存忙伸手去扶,道:“锦芳,我是真心敬重你,想恢复你官家小姐的身份,想将阖府上下交托给你,当然,如果你顾忌我以往那些不入流的名声,我也不会怪你。”
锦芳泪流满面,打断了他的话,点头道:“公子,奴婢愿意,只是奴婢不配~”
“我说你配,你就配。”萧墨存托着她的肘将她拉起,道:“做我的妹妹,其实是委屈了你。这个府邸漏洞百出,迟早要惹祸上身,分崩离析。所以,府内的变动,已经势在必行。只是这些变动,很可能会带来很严重,甚至很危险的后果。今后每走一步,或许艰难万分,无形之中又要将你置于风口浪尖上,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他苦笑了一下,道:“所幸你聪慧过人,行事又刚柔相济,不至偏颇,做了我的妹子,我才能全力护你。怕只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锦芳,你如果不想,我~~”
锦芳摇了摇头,坚决地道:“公子,锦芳不怕。”
“既如此,我便昭告全府上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萧墨存的义妹,是晋阳公子府的千金小姐。”萧墨存微微笑道:“妹妹,你现在是否可以称我一声哥哥了?”
锦芳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下头,颤抖着,终于轻轻道:“哥~”
锦芳手捧一大叠花名册、账目,坐在萧墨存对面,一一详谈。
“其他的缓缓,先把姬妾的人数,详细情况给我说说。”
“府内共有姬妾十一人,其中,本家丫头擢升的两名,歌舞弦乐作乐的五名,其余四名皆为公子爷以往外头所得。每人各配近侍丫环一名,杂役小丫头两名,门子上留夜的女人两名。”
萧墨存清咳了一下,道:“我,我碰过的,有几个?”
锦芳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两个,一个是发疯了的林氏,另一个,是现在什么都不记得的小楠姑娘,皆是爷外头得的。”
萧墨存苦笑了一下,所谓“外头得的”,怕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强抢吧。他顿了顿,忽然道:“妹子,你知道我不大记得从前的事了,其余那些女人,都是怎么来的。”
锦芳笑了笑,道:“各个王爷,郡王,嫡亲的叔伯兄弟送个把女人、奴才过来伺候,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说~~”
“哥,您没碰她们是对的。”
萧墨存笑道:“即便如此,恐怕这府里昨晚吃了什么菜,第二天也传遍京城各个王公贵族那吧。”
锦芳咯咯一笑,道:“要让这府里铁桶一样密实,也不是做不到。只是百密一疏,不若百疏一密。谁爱知道那晚饭吃什么就让他知道去,只不过那菜怎么烧,谁烧的,可半点不能让人晓得,这就叫让人干咽口水干着急。”
“锦芳哪,你真有点象我的亲妹妹了。”萧墨存呵呵地笑,转身正色地道:“不过,该动的人,还是得动。”
“放心啦哥哥,妹子我早准备好了花名册,就等您点头了。”
萧墨存点点头,又道:“人贵精不贵多,你记住了?”
“知道的。对了哥,暗地里寻到的二十个精壮年轻小子放在别院里了,现下都按照您写的那个训练方案□□着,届时出来放在府里,就是一等一的侍卫。只是哥哥身边,只有梅香一人,妹子不放心。”
“怎么?你打算请个武林高手来伺候你哥?”
“当然啦,我早就留意上了,要果然是好的,妹子我吃香喝辣地贡着他都行。只是冲着银子来的多半不是什么好的,一时半会找不到。”
萧墨存见她面有难色,笑着摸摸她的头道:“傻妹妹,就你哥那个名声,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心高气傲的,又哪里肯屈就?”他顿了顿,道:“那个林氏,你怎么安置的?”
“我早收拾了一处干净院落给她,身边服侍的也都换了性格温柔,行事妥当之人。大夫天天都去,汤药不断的,她也没哭没闹,只是每天抱着那把胡琴叫琴秋。”
“我听说,那个琴秋是她同门的师兄?”
“那只是个挂名的师兄,两人并非一同学艺,琴师傅的琴艺曾经冠绝京华,林氏还学不到他的一成呢。不过,据说她的胡琴却是琴师傅手把手交的,想来两人日久生情,也未可知。”
“嗯,我看林氏也是一个痴人,锦芳,这个琴师傅现在何处?把他找来,对林氏的疯症应该有些好处。”
锦芳诧异地看着他,后来又了然一笑道:“我差点忘了,哥哥原是记不得从前之事,怨不得哥哥会这样说。两年前乐坊失火,琴师傅葬身火海,林氏忧思过度,因而发疯。”
萧墨存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大火不是我,支使人放的吧?”
锦芳噗哧一笑,道:“我的哥哥诶,您从前行事是有些荒唐,但还不至于为了个女人杀人放火。要怪,只怪琴师傅人长得忒好,性子又太孤高,不知得罪了什么权贵,被人暗算了吧。”
“你,确定不是,我干的?”他再问。
锦芳眼神古怪地道:“不是,凭那琴师傅长得再好,您也不会看上他。虽说京城贵族多好男风,但是您,却对男风有说不出的厌恶。”
“还好。”萧墨存吁出一口气,笑道:“这林氏又是何时入府的?”
“大概,是乐坊失火后一个月,有一天您外出归来带回的。”
“琴师傅死后,林氏才成了府里的侍妾?”
“嗯。”锦芳点头,“按说林氏相貌只是中人之姿,您未必看上,故那天带来后,底下的丫环们议论了一番,后来听说拉得一手好胡琴才作罢。只是侍寝一晚后,人渐渐地神智不清,后来就变成您那天看到的模样了。”
“她成了这样,虽不是因我,却也和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吩咐底下人好好待她,不要再令她受委屈了。”
“哥,你就放心吧。”
两人正说着,又商议了些别的事,却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锦芳正想喝骂哪里的丫鬟这么没规矩,定睛一看,却发现是梅香,只见梅香跑得鬓乱钗弛,口齿不清地道:“公,公子爷,小楠姑娘她,她失心疯了,这会子正砸泉茗馆呢。”
“怎么会这样?梅香,你好好说。”锦芳站起来道。
梅香喘了口气,道:“早起还好好的,我端药给她,她没喝,两眼定定的,不知怎地忽然暴跳起来,拿什么摔什么,说我们都是坏人,要害她,让放她回家。”
萧墨存脸色凝重,与锦芳对视一眼,道:“怕是暂时性的神智错乱,我过去看看,你马上差人将大夫找过来。”
锦芳点点头,起身还未走到门口,忽然听见外面的小厮传报:“公子,景王爷来了,这会子怕已在正厅等着,让您赶紧去呢。”
“景王爷?他来干什么?”锦芳狐疑道,看着萧墨存。
萧墨存略一沉吟,道:“不管他,让他等等。梅香,我们先去泉茗馆,锦芳,你帮我拦着那个王叔。”
“哥,这怕有所不妥。”锦芳道。
“不怕,”萧墨存笑笑:“就是要这个王叔好好等等,自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