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沈秋还没被人这么赤/裸裸地看着过,此时纵然面上装得再淡定,耳根也已经有些发热。
“莫非……”段云亭的目光在她面上又流连了许久,终于开了口。只是距离相隔太近,说话间,口中温热的气息几乎就喷薄在她耳侧。
沈秋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她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却仍是本能地想要躲闪。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向后退出步子的那一刻,却听段云亭道:“莫非……爱卿是看上朕这干妹妹了?”
沈秋一怔。方才心跳头晕气短等一系列反应,一瞬间全没了。
而段云亭说完这句话,已经负手踱了开去。一面背身望着窗外,一面口中滔滔不绝道:“爱卿若当真作此想,朕自然是百分之百赞同的,毕竟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说了,朕这干妹妹啊……”
“陛下多虑了,”沈秋咳了咳,打断道,“臣并无此意。”
“哦?”段云亭闻言回过身来看她,似是十分诧异,“难不成……朕这干妹妹哪里教爱卿看不上了?”
沈秋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实在没心思同他纠缠这个问题,便赶紧搪塞道:“岂敢岂敢,是臣高攀不上静琬公主而已,陛下着实误会了。”
段云亭闻言长长地“哦”了一声,又笑道:“无妨无妨。不过爱卿若有了心仪的女子,千万莫要瞒朕,朕定然全力撮合!”顿了顿,压低声音,作神秘状道,“爱卿只管放心,你过去那些‘年少冲动’的秘密,朕定然守口如瓶!”
“多、多谢陛下……”沈秋嘴角抽搐地“谢恩”,心里悲哀地想,就光这件事足够他念叨一辈子了吧……但一转念,实在是怕他以此为由头把自己调侃一通,便赶紧推说有事,匆匆告退。
段云亭斜斜地靠在窗边,眼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带着些许仓皇之意。待到门掩上之后,他微微眯起眼,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来。
*****
西秦皇宫内,老皇帝看罢手中奏折,唏嘘慨叹道:“朕当那东齐那小皇帝不成气候,不料竟当真有些手段。”
冀封坐在下首,闻言接口赞许道:“且不说他此番兵不血刃地便重掌大权,单论假作懦弱无能之辈隐忍三年,这胸襟气度,便远非旁人能及。”顿了顿,道,“父皇,儿臣以为,此时应当遣人去东齐走一遭。”
“哦?”老皇帝闻言一挑眉,很快却也颔首道,“我西秦同东齐自打三十年前达成盟约之后,虽一直相安无事,但双方往来却也日渐稀疏。东齐此番新主掌权,于情于理,我等应当会会此人。”
冀封闻言当即起身,拱手道:“儿臣愿为使节亲往。”
然而便是在他开口的同时,另一个声音也说出了同样的话。
说话间,冀禅亦是站起身来。他同冀封对视了片刻,低声道:“大哥乃天子储君,国之根本,怎可轻易离开国都?出使一事,且由我代劳吧。”
冀封闻言,有些欲言又止,却终是没有说什么。
“禅儿说得有理,”老皇帝沉吟片刻后道,“封儿,国中事务如今大半已交于你手,身为太子,你着实不宜擅离。”
冀封心内也深知此理,只是……
冀禅明白他心中的顾虑,便道:“大哥若信得过我,便让我去吧。”
冀封看了他片刻,终于颔首,道:“那么此行……便有劳二弟了。”
二人告辞出了宫门,冀禅看了看冀封,道:“大哥此番……是想亲自去寻秋丫头吧。”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二弟。”冀封笑得有些黯然,“西秦这边太久没有消息,只能冒然一试了。”
“大哥只管安心留在京中便是,”冀禅出言宽慰道,“我此行若是遇到秋丫头,便是绑也要将她绑回;若不曾遇到,也定当竭尽全力替大哥探听些消息回来。”
冀封被他说得笑了笑,迟疑了片刻,道:“我这里有一物,二弟此行兴许会用得上。今日你且去我府中用晚膳吧,之后,我将东西交付与你,再同你细说。”说罢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吧。”
冀禅立在原地看着他远走的背影,顿了顿,才举步跟了上去。
纵然冀封没有说明,但此物是什么,他心中却似乎已然猜到。
*****
冀禅坐在轿子里,身形随着颠簸微微地晃动着。
自太子府回来的此时,已是月上中天。月光隔窗透入,光阴柔和如纱,将他一半的面容照亮了几分。
而他此时此刻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怀中之物。
一个精致的锦盒。
片刻之后,冀禅伸出手,慢慢将其打开。锦盒里,一个镶着金边的玉牌,在烛光的照耀之下,泛着圆润的光泽。
金玉牌。
这是西秦、东齐两国三十年前签订盟约时唯一的信物。有金玉牌在手,便可自由出入敌方国境,不受阻碍盘查,这便是所谓的“见金玉牌即放行”。
若两国因故生了间隙,在惊动全国之前,国君可私下往来调剂而不受盘查限制,这原本是此规定的初衷。然而两国之间虽已三十年无战事,但国君的关系已远不如其祖辈,盟约本身也在日渐淡化,故这金玉牌便鲜少露面了。
但有一点是从来不曾改变的:金玉牌,仅仅是世代国君相传。
冀封暗中将此物交给他随行,虽然多少有些坏了规矩,但冀禅心知,纵然表面上平静如常,实则自打沈秋逃婚而去后,自己这个大哥心内早已乱了方寸。
只是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冀封太子之身,此时已拥有金玉牌,便说明……老皇帝已然有意传位于他。也许是一载之后,也许是数月之后,也许,不过几日之后……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半点机会也无。
当真……是半点机会也没有了么?
冀禅将手伸入锦盒内,触到这冰凉温润之物。慢慢托起,用力握在掌心。
感觉到它慢慢变得温热,他静静地看着,目光却是一点点变得深邃。
忽然就着这握着金玉牌的姿势,一拳打在车壁上,力道之大,连带着锦盒也微微晃动起来。
——大哥,我……不甘心!
*****
自打重掌大权之后,段云亭一改昔日荒唐作风,一夕之间一鸣惊人,成了个励精图治,废寝忘食的圣明天子。
起初那些朝中旧臣还颇有些不习惯,上朝奏本时都忍不住偷眼看他。然而段云亭规规矩矩地坐在龙椅上听着,听罢内容,准奏的准奏,再议的再议,倒也处理得井井有条。
于是群臣们纷纷含泪奔走相告:陛、陛下当真转性了!
但……这只是表象而已。这一点,没人能比沈秋更清楚。
这日退朝之后,她照例站在书案边,替段云亭打理奏折兼磨墨。由于苏逸当真被派去边城收缴段霆均留下的人马去了,故这段时日只剩沈秋一人受段云亭的折磨。
身旁没有外人的时候,段云亭便恢复了本性。此时他一手撑着侧脸,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双眼倒还是盯着手边的奏折。
沈秋见他这副样子,心里实在很想损他几句,但忍了忍,终于没有开口。
“哎哎哎,这些大臣也真是,朕如此日理万机,他们还成天给朕找事,”正此时,段云亭举起几本奏折晃了晃,倒是先说话了,“你看看,赵大人弹劾朱大人强娶民女,朱大人弹劾郑大人始乱终弃,郑大人弹劾李大人豢养歌妓却从不娶亲,李大人弹劾葛大人家里妻妾成群,这葛文忠倒好,直接上折子说朕该成婚了!”
沈秋闻言,心想前面几人弹劾得虽不靠谱,但这葛大人所言却是在理。你一国之君,如此年纪还不成婚,日后哪儿来的子嗣?但不知为何,这番话她在心底打了个转儿,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段云亭拿眼睛瞥了瞥她,见她并不回话,便把奏折往桌上一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身来。
“走,随朕出宫转转!”
“嗯?”沈秋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桌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迟疑道,“陛下,这折子……”
“放一会儿不碍事,”段云亭笑着摆摆手道,“晚上回来,朕熬夜也一定批完,如何?”
沈秋自然也不能说什么,便只能换了一身便服,跟着他微服出了宫。
洛阳城街市繁华,人声鼎沸。段云亭一身素白锦缎长衫,外面罩着镶金边的碧翠长袍,手里摇晃着折扇,此时已然换做一副风流公子的形象。而他姿态闲雅,气度雍容,却又绝非一般纨绔可比,故而在车水马龙里悠闲地走了几步,便立刻引得街边少女纷纷掩口侧目。
段云亭一脸受用的表情,却偏生要装作毫不知情,一边走还一边若无其事地感慨道:“哎哎哎,想想过去被人管束着,便连出个宫也要偷偷摸摸。到底还是今日这般自己做主,无拘无束的好啊!”
沈秋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满心满意只觉得他今日这身衣服……实在像极了一颗白菜。
行至一家教坊前,段云亭听闻里面传出的歌舞声,立刻顿住了步子。
收了折扇往里面一指,看着沈秋道:“进去看看?”
沈秋能说什么?耸耸肩,只能跟着他往里面走。
段云亭轻车熟路,进了门便寻了个靠窗的上座坐了,摇摇扇子道:“来来来,把你们这里唱曲儿唱得最好的姑娘叫来!”说罢还一拍身旁的席位,冲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沈秋一招手,兴致勃勃道,“沈兄还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坐下!”
沈秋僵硬地在他身边坐下,只觉浑身跟爬了蚂蚁似的,难受至极。
老实说,对于这种莺歌燕舞的温柔乡,她岂止是不曾进去过,便连听也着实未曾听过几回。相比之下,打打杀杀的习武场对她而言,反而更为熟悉。
很快,侍女端上了酒水和果点。段云亭啜了几口酒,满意地点点头,复又催促让歌伎快快上来。
没过一会儿,一个淡衣女子抱着琵琶,终是盈盈款款地便走了出来。她在二人面前停下一礼,抬眼见了段云亭更是不胜娇羞地一笑。眼中情愫流转,顾盼生波,看得沈秋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骨头都酥了半边。
及至坐下弹琵琶,更是每拨几个音便要抬起头来抛个媚眼。多数是冲着段云亭去的,只在极少情况下偶尔照顾一下旁边那个“不解风情”的沈公子。
沈秋低头看着酒杯里自己的脸,默默感慨:同样是女人,差好多……
段云亭一边闲闲地喝着酒,倒是照单全收,熟稔地同那女子眉来眼去了一番。时不时地心生感慨,还偏过头来同沈秋低声私语。
“说实在的,此女曲子唱得一般,为人倒颇有几番风韵。”段云亭如是评价。
沈秋哼道:“她方才媚眼抛得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岂能没有风韵?”但话一出口,转念一想,这与我何干?为什么方才那语气里似乎有点……气愤的意思?
有些心虚地转头看了看段云亭,对方一面同那女子进行着“眼神交流”,一面还跟着曲儿打着节拍,想来十分忙碌,对自己方才的话应是无暇留意。
低头喝了一口闷酒,沈秋觉得自己还是不说话为好。
不过一曲终了,面对满场乱飞的秋波,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推说如厕,便逃也似地来到教坊门口透透气。
方一站定,便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自面前走过。
而与此同时,那身影一回头间,正好同她四目相对。
沈秋原本想躲,但此时也已晚了,便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低声道:“静琬公主。”
段楚楚看了看她,复又移开目光望向她身后的教坊,末了垂下眼去,慢慢道:“他……在里面?”
此番相见,她竟好似骤然变得成熟了许多,过去眉间眼底那天真无忧的神情,此时已是荡然无存。
“是。”沈秋只得如实相告。
段楚楚闻言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沈秋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二人正尴尬之时,却感到一只从后面手拍在自己肩头。
刚一回头,便见段云亭走了过来,嬉笑道:“沈兄,正奇怪你怎么突然没了影子,原是勾搭上了……”
话音在看到段楚楚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陛……”段楚楚静静地同他四目相对,一个字唤出口,似觉不妥,便只是沉默下去。
段云亭定睛看了看她,很快收了手,展开折扇,若无其事地笑道:“看来趁着今日天气好出来转悠的,倒不止我一个。楚楚怎么也有闲暇出来逛逛?”
段楚楚闻言并不作答,只是抬眼看着他,目光里有恨意也有不甘。
段云亭分明看在眼中,却只是移开目光,转眼望向她身后跟随着的一男一女。心知应是侍卫并丫鬟,便沉声道:“今日公主既出来散心,你二人便需务必尽到护卫之责,若有半分闪失,唯你们是问。”
二人对视一眼,不能叩拜,便只能低低道了声“是”。
段云亭这才收回目光,看着段楚楚恢复了笑意,道:“既然难得出了宫,便多去几处走动走动。有他二人跟着,我便也放心了。”说罢对沈秋一个示意,便要有意要走。
“四哥!”段楚楚却忽然叫住他,以一种沈秋不曾听过的称呼。
段云亭骤然停住了步子,却没有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