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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西秦人马虽奉了冀封的意思追击而来, 但对东齐这番来去匆匆的袭营到底是存了几分戒备之心。小将楚丰眼见着敌方人马已近在视线之中, 虽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但他并未冒然命令全军冲杀上去, 而是暗暗加强了警惕。

然而正此时,只听前军一人惊呼道:“有宝贝!”

这一声响起, 当即如投石落水般,在原本气氛凛然肃穆的军中掀起一阵震荡。楚丰一提马缰, 循声望去, 但见前军左侧大部人马不知何时竟停了下来,似是在围观着什么。

他当即打马过去,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众人见势这才散开了几分, 其中一人将一物奉于他面前, 道:“楚将军,这是一尊金佛啊!货真价实的!”

话音刚落, 不远处呼声又起:“看!这里有好多玉佩!”

有人不知何时已然冲到了队伍的前方, 喜道:“这边,这边……满地的珠宝啊!”

“这画一看就价值不菲啊,少说也值几十两银子吧!”

“看我发现什么了?一锭金子啊!”

“我看这个玉扳指才叫价值连|城吧!”

“喂喂喂,这个镯子分明是我先看到的!”

“谁先拿到就是谁的,谁教你自己动作太慢!哈, 那边还有!”

……

“全军听令,快把东西放下!违令者一律按军法处置,格杀勿论!”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开始弯腰哄抢地上的宝物,楚丰意识到事情不对,立即打马奔上去,扬声呼喝。

然而此时此刻情势已然早不为他所控,众人只顾着低头哄闹着抢东西,哪里听得到他这声音微小的命令?

楚丰情急之下,一咬牙,随手拎起一个正把一条珍珠链子往怀里塞的小兵,一剑刺进了他的胸口,高声喝道:“谁不听令,便有如此人!”

一剑刺入,热血飞溅。如此一番杀鸡儆猴,才算得上是控制住了几分局势。众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他的眼中隐隐有了几分惧色。

楚丰将人甩到一边,肃然喝道:“速速拿起武器,整肃队形!”

然而话音刚落,便远远听到一个声音笑道:“太迟了,楚将军!”那声音不知来自何人,却仿佛开启了一道闸门,方一落下,势如千军万马的呼喝之声,便自四面八方响起。

楚丰举头四顾,但见周遭三面高地上,四支轻骑兵有如泄洪一般地冲杀下来。顷刻间,蹄音雷动,喊杀震天。

再抬眼望向前方,方才自己追击的一群人马,却已然在不远处站定。镇定自若,势在必得,又哪里有分毫狼狈溃逃的样子?

而便在此时,那主将模样的人扬起手中马鞭,一声令下,他身后势如虎狼的齐军便亦是冲了过来。

四面夹击。

“快!迎敌!”心知此番是结结实实地中了计,楚丰高举佩剑,扬声命令全军迎敌。

而那些士兵经过方才的小小骚乱,有的连武器都不知扔在哪里了,又何谈列阵迎敌?只可惜战事不等人,便只在这瞬息之间,齐军人马已至近前,人数上本已占优,再加上面前的乃是这么一个阵脚不稳对手,显然是绰绰有余了。

沈秋打马立在不远处,带着身边几个护卫静静地看着战局。正此时,成渝身后跟着少许人马,从一侧徐徐走了过来,对她笑道:“看来此番若无陛下倾囊相助,事情恐怕也不能如此顺利。”

沈秋有些讶异地看了看他,道:“成将军如何也没有亲自出战?”

成渝抬眼看了看远方,笑道:“秦军既已中计,便已是瓮中之鳖,不足为虑,只需遣一名小将前去便可。”

沈秋闻言颔首,实则她心底明白,以成渝这争抢好胜的性子,又怎会放过亲自杀敌的这等良机?多半是奉了段云亭的意思,须得留心着自己的动向吧。

虽不知段云亭是如何对他作吩咐的,但以之前他对自己的几番主张并未忤逆,便足见自己还是拥有了足够宽限的自由。

如此,便已然足够了。沈秋心中可谓澄澈如镜,故而面上便只做并不知觉。

抬眼看着那战局已近乎一边倒,她忽然扭头对成渝道:“成将军可否替我办件事?”

成渝道:“何事?”

沈秋重新望向战场,握着马鞭远远一指,道:“擒了那楚丰。”

“哦?”成渝扬眉。

沈秋收回目光,看着他恳切道:“人道是擒贼先擒王,西秦此时已是一盘散沙,那楚丰一旦落马,余者便唯有束手就擒而已,如此岂非省去不少功夫?”顿了顿,“只是……我着实不便出手,只能劳烦成将军了。”

成渝心下只以为以她的立场,到底还是对同西秦刀兵相向一事心存愧疚,故而不愿亲自杀敌。故而沉吟片刻,他一拱手道:“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一扬马鞭,便带着身后几人箭簇一般地冲了出去。

眼看这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沈秋不由得挑起嘴角,心想让他跟自己一道在这里站着,着实是憋死他了吧。

成渝果真不负所托,气势如虹地杀入混战的两军中,扬起手中的长剑便直指那楚丰。而楚丰到底是沈威门下所出,亦非等闲之辈,极快地横剑招架。二人你来我往,缠斗不休,却也一时分不出上下。

沈秋远远地继续观望,眼见着秦军一批一批地落马,唯有那楚丰一人屹立不倒,拼死顽抗。她握住腰间剑柄的手慢慢地用力,片刻之后忽然松开,对左右道:“走!”

身后的护卫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却见她一扬马鞭,已经冲了过去,便只得匆匆跟上。

而战场上,成渝和楚丰已然大战了百余回合,却仍是不分伯仲。此时暮色已沉,残阳一抹金灿灿的,却是少见的耀眼。

“若不是中了你等这见不得人的奸计,本将也不至于如此!”避开对方气势汹汹的一击,楚丰打马退后几步,扫了一眼周遭的残兵败将,不甘道,“今日我纵是死在此处,心中也不会服气!”

“楚将军果真为人坦荡,本将佩服,”成渝却是笑得胸有成竹,“只是兵法有云‘兵不厌诈’,楚将军自己束军不严,军中上下见了钱财便忘了军纪,又怎能怪得了旁人?楚将军若识大体,便放下手中的剑,随本将回去。陛下开明大义,爱惜人才,兴许会给将军一条生路!”

“休想!”楚丰怒从心起,此番竟是主动拍马而上,攻了过来。

激将之法见效,成渝自然是乐见其成地迎了上去。二人正缠斗不止之际,楚丰忽觉身后有些不对劲,未及细想,身子已经本能地一侧,避让开来。与此同时,一枚羽箭飞也似地贴着侧耳而过,夹带着呼呼的风声。

他应声回头,但见不远处一人立在兵荒马乱之中,正将另一枚羽箭搭上弓弦。

还未及看清那人的样子,只听身后一声“此时楚将军如何还有空开小差”,却是成渝一剑又攻向他肋下。楚丰匆忙回身招架,而正此时身后风声又起,听来却是一连数箭的模样。他一咬牙,只得匆匆一个后仰,背脊紧贴着马背,连带着一连三发羽箭,并上成渝的佩剑齐齐避开他。

然而待到再度坐起身来的时候,却感到一个硬物抵上了自己。

冰凉透骨的寒意,并非源自面前的成渝……而是身后。

“沈大人?”面前的成渝抬眼望去,面露讶异之色。

楚丰明白,这大抵便是那带袭营,并诱他入局的那个将军。原以为这人在远处连放暗箭,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知,给成渝以可趁之机。此时再想来,却原是在自己避开羽箭,心思松懈的那一刹那,一击得手。

虽是趁乱得手,自己在被长剑抵住之前竟无半分觉察,足见那人身法之迅捷,出手之干脆。

成渝抬眼扫了扫哀鸿遍野的战场,心知此战大势已去,心内隐隐生出几分苍凉之感。他慢慢松开手,任长剑掉落在地,迟疑片刻,开了口,却是对着身后人说的。

“今日本将因了将军接连中招,至于如此地步,心下虽不甘,却也到底输得心服口服。事已至此,别无所求,只盼临死之前等知晓将军名讳,便了无遗憾了。”

心知主帅成渝既称这人为“大人”,此人便定非等闲之辈。但这人不仅楚丰为将多年从未听过,此番从袭营到伏击,全军上下更是不|举帅旗,仿佛是有意隐瞒身份,不显山露水,这让他心底越发好奇。

“沈丘。”身后的人慢慢开了口,顿了顿,又道,“成渝,把人放了吧。”

“什么?”成渝和楚丰俱是一惊。

只是楚丰所讶异的,和成渝却并不相同。他微怔之后,便想要回过头去,然而那腰间抵着的剑愈发用力了几分,分明是在昭示着他不该如此。

楚丰不再动作,心内的疑惑却如同浓云一般聚拢过来。

而这时身后的人又了开口,再度对自己道:“此番放楚将军回去,一来是看在将军为人坦荡,是忠良之辈,本将也身为佩服;二来,则是希望将军……以及东齐太子明白,东齐于此战,乃是迫不得已。若是其中有何误会,愿及早的得以化解,以免战火蔓延,生灵涂炭。”话音落了,慢慢地将手中长剑收回,归入鞘中,“将军请回吧。”

听着身后的人打马走出几步,楚丰才匆匆回头,看到的却只是一个蓝袍银甲的背影。

“既然沈将军已然许诺,本将也不能出尔反尔,”这时成渝在一旁开了口,不悦道,“楚将军带着人赶紧走吧,回去之后还望能让你们太子分清黑白,勿要辜负沈将军的一番苦心才是。”

“若这其中当真有何误会,沈将军所托,本将自当尽力而为!”楚丰回过神来,冲他一个抱拳,便带着所剩无多的残兵败将匆匆离去。

眼见人已走远,成渝打马追上沈秋道:“沈大人如何将人放了?”方才说要捉人的是他,最后要放人的也是他,实在猜不透沈秋葫芦里买的究竟是什么药。更何况,他这已是屡次三番自作主张了,前几次还能说是为因战制宜,而这一次竟然放了俘虏……却不知陛下知道了会当如何。

“便如我方才所言,释放俘将,以表明东齐求和之心。”沈秋闻言目不斜视,三言两语作答。

成渝见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迟疑着正要说什么,却见对方忽然打马停住,翻身而下。弓身从地上捡起了什么,看了看,露出些许笑意。随后将东西收入怀中,抬头朝周遭望了望,道:“天色不早了,赶紧整军回去复命吧。”

说罢径自打马,走向前去。

*****

冀封猛然从窗边回过身来,道:“你再说一次……那将领的名字叫什么?”

“沈丘。”楚丰见他略有些失神的模样,便低声道,“说起来,末将过去从未听闻……东齐有这么一号人。”

冀封又问道:“可知他样貌、身量、年龄如何?”

“末将不曾看见容貌,只是听说话的口音……”楚丰顿了顿,道,“并不像东齐本土人氏。”实则他一路回来,所想到的远远不止于此,但他敢说的,却仅止于此。

冀封盯着他沉默了许久,直到神情逐渐归为平静,才收回目光,叹道:“他说此战……东齐乃是迫不得已?”

楚丰拱手道:“一字一句确是如此,末将不敢虚报。”

冀封又是半晌无语,末了走到桌案边,提笔匆匆写就一封信,盖上印记,装入信封中。随后他起身附在楚丰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将东西交予他手中,道:“你即刻出发,此事……务必替我办妥。”楚丰乃是沈威门生,而沈家一族素来同太子走得极近,故而冀封素来便将他视作亲信。

“是。”楚丰领命,当即掀帐而出。

冀封低低地叹息一声,重新抬眼望向窗外。

然而便就在窗边的一侧,冀禅一身玄色衣衫,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他抱手倚靠在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分明知道冀封安插的人手早已藏在周遭窥视,待自己一走,兴许便要上报,神情之间却并无所谓。

徐徐抬眼望了望,夜色中泛着幽光的繁星似乎便落入了眼中。冀禅无声地笑了一声,心想,自己果真小瞧了那沈秋。

*****

沈秋回到城中的时候,已然入夜。城中上下见她和成渝此番当真不负众望地打下一场胜仗来,无不是欢欣雀跃。

清点完人数,交接过诸事之后,成渝遣散了众人,便乐呵呵地同守将们说起战况来。而沈秋心知自己此番多有主张,无论如何应当同段云亭先行解释一番才是。故而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便起身告了辞。

路上问过偶遇的小校,得知段云亭方才刚召了几人议事,此时应当并未入睡。沈秋回到自己的居所,换去了沾满尘土的衣甲,便匆匆往段云亭处而去。

一面走还一面心里还七上八下的,思绪乱飘。

不知自己自作主张地放了楚丰,段云亭得知会是如何反应?不悦?大怒?给自己治罪?就此禁足?总之……不会高兴吧?

想来想去,她突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刚才在战场上明明是挺果断,挺决绝的,此时此刻怎么愁肠百结跟个娘们似的?不对,自己本来不就是……那什么娘们儿么……

可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会如此在意如此琢磨段云亭的想法了?沈秋一边劝说自己是为了正经事,一边心里也明白,其实她的忐忑根本不是源自于此。

她到底还是没把握,段云亭对究竟会包容到何种程度。在大局面前,这个问题看起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然而对她而言却显得至关重要,让她明明不愿想,却又无法不在意。

如此纠结了一路,直至走过回廊转角,沈秋抬眼看,却发现段云亭房中竟是黑着的。

心头当即一紧。

她知道段云亭那不可言说的隐疾,纵然是已经睡下,房内也绝不会黑得如此伸手不见五指。

来不及多想,她几步奔了过去,一把将门推开。

“陛下?!”没有灯的房间在夜里简直如同黑洞一般,什么也看不清。沈秋冲到房中间站定,双眼才渐渐地能适应了周遭的黑暗。

四顾一番,这才发现房内并没有人。段云亭并不在房内,想来应是临时有什么事离开了。

念及此,沈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自己刚才那慌张的模样没被人看见。转身正打算匆匆逃离现场,却一头撞上了什么。

足下一踉跄,不由得退后几步。再抬头一看,却发现段云亭正抱着手,歪着身子靠在门边。他身后的廊灯倒是分外明亮,而此时却将他的面容衬入越发浓重的阴影之中,教人看不清面上神情几何。

见对方并不说话,一双在黑暗中分外明亮分外洞察的眼却只是牢牢地盯着她,不知为何,沈秋心里忽然有些没有底气,竟好像是真的做了对不起他事一样。于是她清了清嗓子,赶紧道:“陛下,这房内的灯不知为何熄了,臣这便唤人重新点上……”

一边说着一边正打算走人,然而还未跨出门槛,却被段云亭伸手拦住,只得又生生顿住步子。

段云亭微微侧过身子,背靠在门框上面对着她,一半的面容暴露在明光之中,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沈爱卿方才如此慌乱,是以为朕在里面么?”

沈秋迟疑了一下,只能点点头。

段云亭笑了一声,看着她又问道:“那你为何而来?”

沈秋心虚道:“为……汇报战情而来。”

“哦?”段云亭微微颔首,忽然垂眼看向她的胸口,道,“这是什么?”

沈秋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藏在怀里的东西。自己方才进屋得仓促,竟忘了此物。

此时她仿若被人窥破了心事一般,只能窘迫地将东西从怀里掏出。

乃是一颗夜明珠。从有些厚实的秋冬厚衣中拿出,这夜明珠的光华便一霎显现出来,简直有些刺目了。

段云亭看着她手上的东西微微眯了眼,道:“这不是朕给你们……”

沈秋颔首,心想既然被发现了干脆豁出去算了,便道:“臣临走之际发现此物掉落在战场,便捡回来了。只觉陛下宿疾在身,纵然为战事着想,也不该将此物也交付出去。毕竟有此物在身,若是在遇上风吹灭了蜡烛之事,也好应付一时。”

段云亭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一双眼死死地盯在她的面上。

沈秋被看得心怀忐忑,只觉得自己若再这么站着迟早要露出破绽,便也不待他说话,便径自拱手道:“时候不早了,臣不便打扰陛下,便先行告辞了。”

说完不敢多留,转身就走,却忘了自己还站在门槛里。于是一步还没迈出,人已经被绊住。沈秋身子失衡,险些栽倒,幸而段云亭手脚快,几经极快地伸手将她扶住。

不对……根本不是扶啊……

仓皇之中,沈秋脚下还没站稳,后背就已经被抵上了门框,紧接着一人也跟着逼近过来。

段云亭夺了她手中的夜明珠,放在二人之间,面上的笑容逐渐荡漾开来。

“那个,陛下……”两人的距离实在太紧了,几乎要气息相接。沈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赶紧试图说些什么,打破这种微妙且诡异的气氛。

段云亭轻轻打断道:“沈爱卿好大的主张,出兵一次屡屡置朕的意思不顾,擅自作决定,此番……拿区区一颗夜明珠便想来将功补过,打发朕了?”话中隐隐有些责怪的意思,但听起来并无不悦。

沈秋一时间没太明白段云亭话中的意思,还在想着怎么解释的时候,对方的动作却已经表明了一切。

段云亭将夜明珠握在手中,遮掩住了这略显刺目的光芒。在这瞬间,沈秋看见他面上那抹玩味的笑虽然变得模糊,可那笑意却分外明显起来。

再然后,她看见段云亭歪过脸,慢慢地朝自己倾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