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完了心事话, 也就到了午饭时分,孙夫人派人来寻时, 两人已是摸过了石猴,围着大钟, 踮着脚顺着钟绳,冲钟舌丢铜钱取乐,善桐手劲大,十发里有七八枚都能投出声音,倒让四少奶奶很羡慕,回去和孙夫人说起来,“别看她小小巧巧的, 却是又有力道又有准绳!”
善桐因笑道, “都是西北大乱那几年骑马射箭练出来的。”
孙夫人显然有些心事,听四少奶奶这么说,不过付诸一笑,倒是四少奶奶眼睛瞪得圆圆的, 现出了童稚来, “你们在西北还能骑马这我知道,连射箭都学吗?二哥可没说起这个。”
善桐正要说话,外头忽然进了两个婆子道,“夫人,道长们来人说,大理少卿石家的太太并小姐今日从京外回来,想在观里用饭, 刚来人打了前哨。问我们是否和石家认识。”
孙夫人忙道,“还用说?那这顿饭自然是我们招待了。快去传话去。”
一时又向善桐笑道,“白云观和达官贵人们来往惯了,虽然是出家人,做事却滴水不漏。知道我们两家有人情往来,这是特地来提醒一声,免得我们失礼!”
又要向善桐介绍石家身份,善桐忙笑道,“那次在林家已经认识了。”
孙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又叹了口气,说道,“官太太难做啊。”
四少奶奶翘了翘嘴巴,也露出了一个半带着讽刺的笑来,同孙夫人道,“也难为她,三面都不得罪。真不知道哪来这副水晶玲珑心肝,要我看,她面上虽淡淡的,心底比得上七妹了。”
善桐听她这一说,便忽然想起来问,“是了,七堂妹今天没来呢?似乎几次了也没听你们提起。”
才说出口,又想到阁老太太和孙夫人先后露的口风,已经有些明白了。孙夫人道,“她忙得很,虽说过门也有一段日子了,但家里事儿多呢,我们没事也不找她,免得一个不好,她在长辈跟前又落话柄了。再说,四月里他们家办太夫人大寿呢,可不是忙着?也索性就根本没喊。”
又笑道,“不过她为人很好,我倒觉得你们肯定投缘,到那天再看吧,要她有空,就彼此认识认识,日后也多个亲戚走动。”
其实含沁和许凤佳关系肯定要更密切一点,只是这份交情是不好拿出来说的,大家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等石太太,不多时两母女翩然进了里间,石太太一进屋就笑,“是我不好,又给孙夫人添事儿了。”态度是要比在林家热情亲切得多了。
她按辈分来说也是长辈,几个人都站起身来,孙夫人道,“您太客气了,这话说得,侄媳妇没地方应去。”
大家便分头坐下,石太太又介绍石姑娘给善桐认识,“今年刚十四岁,不大懂事,你多担待担待。”
这个石姑娘和母亲生得很像,都是容长脸儿,白净的脸上带了些雀斑,细细长长的凤眼,就是比起石太太的矜持来,她一张菱角嘴巴一翘一翘的,显得要更亲切得多了。见到善桐,也是笑眯眯地行了礼,便拉着手问好,“娘说嫂子有好些西北故事,我还惦记着想听呢,没想到今儿就撞上了,是我有耳福。”
一看就知道是很活泛的人,问候了善桐,又和孙夫人、四少奶奶手拉着手寒暄过了,十四岁大的小姑娘,已经很会说话了,几句话就把孙夫人和四少奶奶都捧得满脸笑意——对孙夫人,她提世子,对四少奶奶,她就说权家两个少爷。石太太在一边看着,脸上只含着笑,又加意嗔怪,“你就是话多。”
看得出来,她很疼爱石姑娘,和孙夫人说起出京,也是因为“她开春又犯咳嗽,当时权二少爷说,这个病最好是多泡泡温泉,正好这几天有空,就带她去庄子上住几天泡泡温泉了。”
又亲亲热热地和善桐说,“要不是你们家请客,我们还未必回来呢。”
善桐忙笑道,“那实在是太感盛情啦——务必把姑娘也带来,虽说没什么好酒菜,大家一道也是热闹。”
孙夫人和四少奶奶对视了一眼,都露出笑意来,石姑娘年纪还小,不免有几分脸红,石太太却是抿唇一笑,把开心露到了脸上,应得也爽快,“肯定带她来!”
说着,大家吃完一顿饭,石姑娘露出乏意,石太太便告辞先回程了,等人出了屋子,四少奶奶才道,“什么都好,我就嫌她话多了。多大年纪就这么油嘴滑舌的,没什么意思。”
善桐不禁笑道,“你也不比她大几岁嘛。”
“那我也没她那么油嘴滑舌呀。”四少奶奶就和善桐斗嘴。孙夫人倒看得好笑——就年纪来说,她是要比两人都大多了,等两人说了几句,才道,“好了,多大年纪,还打嘴仗,底下人笑话你们呢。”
说着自己也不禁噗嗤一笑,这才又和两人约,“等许太夫人生日那天,我们一同过去吧,我问问大舅母,若把表妹也带去,那就更好一起了。”
四少奶奶和善桐开玩笑已经很大胆了,但说到别人的家事,还是很小心,看着善桐笑道,“就是,到那一天,京里还不知有多少贵太太、多少官小姐要来,表妹不跟着我们,倒是怕她走丢。”
善桐知道她们两人意思,是都不看好石姑娘,因此委婉提醒——这是纯粹出自好意,她心底也感激的,因就笑道,“能不能一同过去,还要看婶婶的意思,我们家现在有个长辈在,很多事我也做不了主呢。”
孙夫人和四少奶奶也都会意,大家相视一笑,孙夫人道,“这说对了,也是应该的。”
她忽然笑道,“看着你,我倒是想到堂婶,你行事真像她,又比堂婶更娇憨些,真是惹人疼!”
善桐倒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么评价的一天,想到自己居然被评价为像母亲——偏偏她又是几个子女里最不听母亲话的一个,一时简直啼笑皆非。却又被勾起了思乡情绪,万千感慨简直都被这段话勾了起来,忽然间她很想念西北风土,那一块土地尽管也许比京城贫瘠封闭,但对她来说,却要比京城更辽阔、更甜蜜多了。至少一句话不用绕上两个弯来说,人和人的交往里,也多少能带着几分真心。
#从白云观回家时,天色已经晚了,含沁都已经回家了,正和桂太太一边说些闲话,一边等善桐回来吃饭。善桐进屋时见他们俩坐在一起,倒有些稀奇,不过好在两人脸色也都没有什么不对,桂太太手里还抱着大妞妞呢,她这才放下心来,走进去笑道,“真是久等了!”
大妞妞最近话多,见到母亲回来,便咿咿呀呀地挣扎起来,要善桐抱。桂太太却道,“你才从观里回来,一身香气,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免得熏着了我们大妞妞。”
说着,便把大妞妞举起来,去搔她的肚子,“是不是啊,大妞妞?是不是啊,大妞妞?”
小孩子就是这样,谁对她好,她感觉得出来的,这些天有时候善桐倒比桂太太忙,含沁又不在家,桂太太可不是时常带她?因此她也比从前更喜欢桂太太多了,也知道大人是和她玩呢,舞动着短短肥肥的四肢,一面咯咯地笑,一面便打了两个喷嚏,善桐忙闪进去换衣服,出来时正好听到桂太太教含沁抱大妞妞,“现在她头硬了,可以不必托着她的头,不然她也难受,可一只手你得撑着她的屁股——”
这个肥肥胖胖,白白嫩嫩,正挥舞着藕节一样胳膊的小婴儿,正是目前全家的中心,善桐一天没见,想她想得不行了,接过大妞妞好一阵抚弄,直和摸一只猫一样,把大妞妞摸得眉开眼笑,又要吃奶了,三个大人才坐下来吃饭,吃得差不多了,善桐又汇报一天见闻。先说石太太的事,再和含沁说权家请托,含沁和桂太太都笑,“权家人小气呀,过路费都不肯交。估计还是要我们出面帮着讲讲价。”
再说到牛琦玉的下落时,连桂太太都坐正了身子,听得入神起来——这深宫密事,即使是对于西北贵妇人来说,也有足够的吸引力来令她好奇、分析。善桐自己也没多发挥,只是把孙夫人的话一句句都说出来,含沁先还半听不听的,有点心疼妻子,“应酬了一天,回来还说这么仔细干嘛。”
话尤未已,正好善桐说到孙夫人最后一段话,“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也要来坏,非但手不干净,鼻子也不听话,东嗅西嗅的,连军火买卖都要插一脚。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连我们都有点看不下去。”
这军火买卖四个字一出口,他的脸色就变了,这个素来漫不经心,满脸嬉笑之色的年轻人一下坐直了身子,从眼底放出摄人的光来,死死盯着善桐,轻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善桐倒被吓得一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还以为这军火买卖,不过是背后有桂家的股份罢了,虽然不大好听,可能牵扯到以次充好骗骗朝廷军资的事,但怎么说大秦官场沆瀣一气,出什么糟烂污都不新奇,桂家只要能把面子上撇清了,这麻烦究竟也不大……
她吞了吞口水,左右一看:好在三人说话,一般丫鬟们也都不在跟前。便又仔仔细细地将孙夫人的话说了,连语气神态都形容出来。话说完了,屋内一时竟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只听得啪地一声,善桐循声望去时,却是桂太太连筷子都拿不稳了,这一双红木镶银的筷子,已经落到了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随着这一声,含沁一下站起身来,他咬着牙说,“我这就给爹写信——”
当着桂太太的面,他从来都叫桂元帅叔叔,也就是夜深人静和善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脱口而出叫一声爹。可这会桂太太一点都没和含沁计较,她阴沉着脸,一把握住了含沁的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坐下!别慌!”
一边说,一边就抖着手也去掏手绢,善桐瞅见她额角已经露了汗迹——四月的天气虽然已经和暖,但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她的冷汗也一下下来了,颤着手去拉含沁的衣角,低声说,“这……这话究竟怎么了——你们可别吓我——”
“你回屋里去!”桂太太站起身来,冲善桐摆了摆手,一边盯着含沁,缓缓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带路吧。”
含沁自从被桂太太喝住就开始出神,低垂着头竟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不论是善桐的手指还是桂太太的抓握,竟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凝思,直到听见桂太太这句话,他才抬起头来,轻轻把衣角抽出来,握住了善桐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没事的!你先回房去看看大妞妞。”
善桐哪里肯走?她一把也抓住了含沁另一边手,低声道,“孩子都生了,还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
见含沁开口要说话,她又抢着说,“也别说不想让我担心,你们不让我知道,才是让我操心呢。”
含沁一时倒哑然了,桂太太也说不出话来,她翻着眼睛想了想,便果断说,“那你也来吧!就怕你知道了,更睡不好觉了!”
善桐的心其实已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默不做声,只是跟着含沁,三个人穿过院子,进了含沁在外院的书房里间——这是个几乎独立于外头穿堂的小屋子,很明显就是为了议事用的,连墙都是单独砌出来厚厚的一层,含沁亲自点了灯,善桐倒了茶,桂太太关起门来还要四处巡视一遍,见没有纰漏了,她忽然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整个人背靠着门就软下来,含沁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扶住。
“一句话而已,吓成这个样子,您也实在是太掌不住了!”他说。“平时的气魄都哪里去了?别现在就软,还不快鼓起劲儿来!”
他的声音一向是清朗的,似乎永远都带了上扬的韵味,可此时此刻却低沉森冷得像是绑了一大块冰。“孙家是不是这个意思,也难说得很——”
桂太太也就是那一下没有掌住,现在已经是回过气来了——刚才连眼睛都似乎要翻到脑勺后头去了,现在眼神已经渐渐清明,就是说话还没有力气,轻得像在□□,又像是在抽泣。
“不管是不是这个意思,”她的语气几乎是绝望的,“牛家都不能再留了,非得搞倒不可,这件事要是闹出来……”
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就顺着桂太太的脸颊往下落了,善桐认识她这么多年,就是在被慕容氏闹得最心烦的时候,也没见过桂太太这样绝望。“可要搞掉太后的娘家,岂非是天方夜谭?我……我……”